風很大,夜色很黑。
伽羅如同一塊黑色的石頭一樣,潛伏在路邊的樹林裡。他需要馬匹和糧食,他需要盡快地離開這裡。
伽羅並不知道,為什麼精靈會輕易地放走他和朵拉。
但是常理告訴他,應該早一點離開那些可惡的尖耳朵怪物——違背諾言的事情,所有的種族都會做的,尤其是這種關係到生死存亡的大事。
一陣隱約的哭泣聲傳到了他的耳邊,然後,一行人出現在他的眼前。
幾匹黑色的騎士,耀武揚威地魚貫策馬,一頭飛龍的紋章,表明了他們的身份。
他們的身後,二十來名女子被繩子縛了,曳之而行。這些女子渾身衣物零亂,有的甚至**著上身。
伽羅冷笑,拉弦,張弓,射!
後面的那個騎士,根本沒有想到死神在向他招手,也不曾注意側方有人暗算。
利箭劃空而至,鋒尖從他的肋下射入,穿透腹下而出,發出一聲淒慘的叫聲,騎士立刻栽倒馬下。
然後是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騎士們接二連三墜馬,身上的盔甲如同紙張,根本擋不住射來的利箭。
他們回過頭,只看到在厲嘯的風聲中,路邊黑暗的樹林間枝幹飛舞,聲如萬馬奔騰。驚慌的騎士們,根本辨別不出襲擊的方向,盲目地還擊,起不了一點作用。
只剩下最後的一名騎士了,他還沒有找到襲擊的人。看到躺倒了一地的同伴,騎士嚇得膽裂魂飛,催著馬,只想趕緊離開這裡。
然而,一聲馬嘶打碎了他逃跑的夢想。
伽羅怎麼會讓他逃走?
一根長箭射入了馬腹,健馬躍起,然後重重地擲倒在路邊掙扎。
騎士猝不及防,馬倒人跟著倒,還算他騎術高明,一個翻滾,他立即滾落,安全著地。
跟在後面的女子們,死死地拖住驚狂的戰馬,一道道的血痕,出現在她們白皙的手腕上。
黑色的身影出現在路邊,伽羅走出了密林。
他一步步地靠近,那個騎士一步步地後退。
最終,陷於崩潰的騎士,很快地說出了伽羅想要的東西,然後狠命地磕著頭,祈求著死神的寬恕。
看著後面那些手無寸鐵的女子,伽羅手中的匕首,刺入了騎士的心臟。他不想殺已經投降了的人,但是後面的這些女子,讓他下定了決心。
希望她們能夠平安地逃回父母的身邊,他只能為她們做這些了。
默默地收拾好了四散的馬匹,伽羅準備離開。
他沒有回頭,因為他的後面,有著那些女子淒厲的哭聲;他沒有回頭,因為那些女子閃爍淚光的眼中,分明有著企求的意味。
他不是神明,他救不了所有的人。他也不是聖人,他首先考慮的,是他自己和他認識的人。
這片土地上,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被姦淫。
他能夠救助的,只能是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只能帶著她,謹慎而又危險地避開那些血肉的磨盤。
他只是一顆比較堅硬的粟米,他甚至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掌握。
他準備離開,可是他的衣角,已經被一個大膽的女子死死地牽住了。那個女子是那一隊裡面最艷麗的一個,她有著一雙修長圓潤的腿。
「帶我走,我還是一個處女,我會替你幹任何的事情。」那個女子流著淚,大聲地哀求著,絲毫沒有顧忌到,自己飽滿結實的**暴露在空氣中。
「我會做飯、我會洗衣服,我能受得了任何的苦。求求你,帶我走。」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裡面,她們的生命就如同陽光下的露水。如果不想被姦淫,不想被轉賣,不想被屠殺,那麼依附強者,是她們唯一的出路。
女孩淡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祈求和對生存的渴望,面前的這個陌生男子,是她現在唯一的希望。
「對不起。」伽羅輕輕地說出了這句話,割斷了那片被死命拉著的衣角。
他的耳朵沒有聽到,也許,他根本沒有說出這三個字,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念過。女子栽倒在地下,她跌撞地爬著,向著伽羅的方向繼續爬去。
伽羅騎著馬,消失在黑暗中。
走了很遠,他還能隱隱地聽到那些女子的哭泣聲。
雖然伽羅留下了一半的馬匹和戰利品,但是這些幫助,就如同把食物放到了嬰兒的身邊。他留下的,是一群在黑暗中哭泣的柔弱女子。
一種東西好像在伽羅的心中碎裂了。
「你在變。」沒頭沒腦的,花貓說了這樣一句話。
伽羅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想著自己的事情。他的身邊,朵拉正在甜蜜的沉睡著。從她輕微的鼾聲和笑容中,看得出她正在做一個美夢。
「開始的時候,你不傷人,也不殺人。」
花貓的話,如同釘子一樣刺痛著他的心靈。
在離開精靈族的這幾天裡面,伽羅一直在反思著自己的作為。
他看著自己的手,看著面前的劍。
他的手很乾淨,他的寶劍上面也沒有血跡,可是為什麼他的身上,有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他突然跑到外面大聲嘔吐了起來,直到嘔出了淡黃色的膽液。
他只是一個很平凡的人,他現在也只想做一個平凡的人。
他小的時候,也曾問過自己,如果自己在那個亂世裡面,是不是會像劉邦、黃巢一樣,不願意苟活於平凡,而是奮身而起,用自己的劍,開創出一個新的未來?
等到他長大了,才知道,平凡有的時候是一種幸福。那些英雄的背後,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彷徨和痛苦。
每一個活下來的英雄身後,無數的英雄已經死去。
他們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改變自己。時代的鐵錘擊打著他們的身體,命運的硎石,磨礪著他們的血肉,他們的善良和軟弱被剔除,內心化為了鐵石。
於是就有了英雄。
在那些群雄並起的時代裡面,善良如同毒藥,人性就是割破自己咽喉的利劍!
伽羅不想做英雄,然而,作為掙扎在命運輪盤中的粟米,生與死的考驗,已經讓他的心慢慢結成了鐵石一般黑色和堅硬的外殼。唯一不變的,是裡面的那一點溫柔和潔白。
如果不願意被碾磨成粉塵,他就只能變得冷漠和無情。
他永遠地記得,原來的那個他,是如何被他所崇拜的兩個大哥所中傷和暗算的。
當年的那個他,不如大哥那樣的聰慧,但是他勤奮;不如二哥那樣的勇武,但是他刻苦;他是那樣地崇拜著他的兩位大哥,向著兩位大哥學習,卻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成為了他們的威脅。
有的時候,存在就是一種威脅。
於是,就有了蕾米娜的利劍和那個巧妙安排的夜晚,有了他身染重病而不愈的一切。
他發現,自己比以前更怕死,更加膽怯。他覺得自己如同修築了一層堅硬外殼的蝸牛,內心反而變成那樣的脆弱和黏滑。
身邊的朵拉還在輕輕地打著鼾聲,溫熱的小手,輕輕地停留在他的手心。
「你決定了嗎?」花貓低沉地問著伽羅。
沒有回答,伽羅只是想著,白天那一幕幕如同地獄般的情境。
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在比利沙王國的埃萊曼省,貧瘠的土地,讓這裡變成了內戰中最可怕的地獄之一。
「對不起。」
一陣微風吹過,殘餘的火苗熄滅了,山洞裡面失去了最後的一線光明。長歎了一口氣,伽羅低下了身子。
他的手在顫抖,他的全身也在顫抖。
朵拉瞎了,在離開精靈部落的第三天,朵拉瞎了。
清晨的陽光照在了朵拉白玉一樣的臉上,感受到溫暖的她翻了一個身,坐了起來。
為什麼還是一片黑暗呢?朵拉努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依舊是一片黑暗。
難道是天還沒有亮?想到這裡,朵拉害怕了起來,趕緊用手揉眼睛,又眨了幾下。眼前仍舊是可怕的黑暗,推脫不去的黑暗。
她能聽到周圍的聲音,也能聽得自己的心跳,可是,她的眼睛看不到任何東西。
四周是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光亮,任憑朵拉回顧四周多少次,依然是無盡的黑暗。
一隻溫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小手,一個熟悉關心的聲音問道:「朵拉,你怎麼了?」
恐懼襲上了她的心頭,她撲進了伽羅的懷裡,緊緊地抱著她的伽羅大哥。
在離開黑沼澤的第三天,朵拉瞎了。
從此以後,朵拉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她如同一隻受驚的小動物,每天都趴在伽羅的胸前,她的手一刻都不願意離開伽羅的衣裳。她的身體在瑟瑟地發抖,經常在夢中突然驚醒。
雖然伽羅摟著她,低聲地告訴她,這只是那種變形魔法的副作用,最多只是一個月的時間,她的眼睛就可以恢復。
但是她不信。
她哭著求伽羅帶她回到精靈的部落,她知道這是無理取鬧,因為他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進入黑沼澤。
她甚至不講一點道理的,狠狠地咬住伽羅的肩膀。可是,她的伽羅大哥沒有任何的不耐煩,不高興,只是溫柔地勸解著她,輕輕地擦去她的眼淚,給她講著動人的故事,陪著她。
原來,大哥的血和他的眼淚一樣,也是鹼的。
慢慢地,朵拉不再難過了。
她的伽羅大哥不是告訴她,最多一個月以後,朵拉又可以看到星星了嗎?
伽羅大哥是不會騙人的。就算是朵拉看不到天上的星星,伽羅大哥也可以告訴她那些星星的位置。
最重要的,她的伽羅大哥還是那樣疼著她,陪伴著她。
他在一直愛護著她,師父說過患難見真情,朵拉再一次地證實了,她的伽羅大哥真的喜歡她。
她變得那樣依賴著伽羅,她變得喜歡聞著伽羅身上的味道,她喜歡纏著伽羅給自己講故事,她喜歡整個晚上,都那樣拉著伽羅的手。
她如同一隻樹熊一樣緊緊地纏著伽羅,小爬蟲一天到晚膩在伽羅的身上。
伽羅大哥曾經刮過她的鼻子,那種甜蜜的調笑,讓她的臉有些紅,可是,她就是喜歡這樣做,她就是願意做伽羅大哥身上的小爬蟲。
我以後會對大哥更好的。
朵拉在心裡面,暗暗地對自己說。
她每天都要用手仔細地摸著伽羅的臉龐。當伽羅問她為什麼,她只是笑了笑,沒有說出原因。
我只是想將你的一切記下來,然後,在心裡慢慢地細細回味……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花貓問著伽羅。
其實它的心裡,也隱隱約約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伽羅歎了一口氣,沒有回答。他怎麼能夠告訴朵拉,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的殘酷,他怎麼能能夠讓朵拉直接地面對這個血淋淋的事實?
讓心靈如同白紙一樣的朵拉猛然接受這些,她甚至有可能發瘋。雖然是有可能,但是,伽羅不願意冒險。
而且,如果碰上了之前那些少女的情況,救還是不救?
不救,根本過不了朵拉這一關;救,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根本就是在找死!以他的能力,保護著朵拉,也不能說是萬無一失,何況帶著一大群人?
他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他首先關心的是自己的生命,他更不是一個聖人,他只能將安全和愛護分給自己所愛的人。
他不願意用朵拉來冒險,因此,他只能那樣做。
他知道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迅速地離開這裡,回到亞述。
所以,他用了一種很特別的手法,用這種手法,讓朵拉的眼睛,暫時地失去了一個月的光明。
是的,我是為了大家好。然而,每當他看到朵拉那甜美而又信任的笑容的時候,他為什麼心裡難受得厲害?
他現在能夠做的,只是每天摟著朵拉小小的身體,帶領著她離開所有的危險。
三千里的風塵,至少有一半的路程在比利沙王國境內。伽羅背著小小的朵拉,穿越著這如同地獄般的國家。
到處都有死人,到處都是枯骨,所有的人,都如同修羅場中的野獸一樣地廝殺。
沒有經過亂世的人,根本就不會明白戰爭的可怕;沒有經過戰爭的人,根本不會明白生命的脆弱。
伽羅的心中冰冷如水。
他晝伏夜出,背著朵拉,穿越著這如同地獄般的國家。他沒有理會任何的求助,他那微薄的力量,連自己都不能保護。
這是一個一切都處於失控的邊緣,充滿了未知的死亡陷阱的國家,伽羅見過被焚燒的逃難的車輛,也曾經極為驚險地逃脫了那些士兵的搶擄。
危險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扔出了身邊所有的財產,來導致追兵的混亂;空閒的時候,他全心全意地讓朵拉高興。
他想回家,回到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