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饅頭比家常吃的要大二三分,素姐自襯她一頓也就能吃大半個。羊肉粉絲上邊撒著一把翠綠的青蒜,還澆了一勺油汪汪的紅油。柳嫂子拌了拌,素姐取勺嘗了口湯,微笑道:「賣相不錯,我吃著好吃,只怕人家吃太辣。」
煮茶笑道:「這一碗配一二斤大餅,拎家去三四口人就可吃得一餐,誰家能像俺們家當點心吃呢。」
小紫萱帶著兩個師姐坐定,煮酒先給她們上了一盤豆乾鴨血,悄悄兒道:「你們且吃著,就去燙粉絲來。」
素姐見了道:「這不是豬血?」
煮茶抿著嘴兒笑道:「豬血一來煮煮就散了,二來還要花錢買。咱家鴨子多,哪天都要殺百十隻,所以俺們商量著改鴨血。」
素姐也笑道:「還是你們想的周到。這一盤是兩個錢的份量?」
來富忙道:「是,俺們就取四分利,夫人面前這些都是賣的份量。」
素姐點頭道:「極好,去年收了那許多土豆蕃薯,咱們就在西門外建個粉絲作坊罷。」
來富道:「只怕人手不夠用,不如發給人家作坊省事。」
煮茶也道:「肉食怕壞,都是現做現賣,再賣這幾樣,洗碗都要好幾個人,哪裡忙得過來?」
素姐放下筷子道:「比方這羊肉湯,別家都沒有添粉絲,等俺們賣起來,人家立時就能學了去。俺們為什麼不把粉絲賣給他們家,非要跟他們搶生意呢?這羊肉湯,各鋪子每天定了時辰賣,只賣幾百碗罷了。生意再好也不多賣,你們就不忙了。」
來富算了算笑道:「俺們賣的份量足,滋味好,大家都覺得俺們家的粉絲好,自然跟俺們買,算下來倒是開個作坊有出息的多。」
素姐笑道:「咱們家有三個鋪子儘夠了。在西城外建粉絲作坊,就在那邊請人,多請些也無妨,只咱們跟跟舅老爺家兩家的土豆蕃薯就夠一年。不然學九叔家拿土豆蕃薯養豬,卻是可惜了。」
柳嫂子接口道:「九老爺家今年養的豬可真不少,偏他家養豬跟俺們家養雞鴨一般,圈了個山頭叫豬亂跑。」
素姐笑道:「來富是曉得的,俺家開這個鋪子只要不虧本,略賺些就罷了。若叫這濟南城都買俺家的盒子菜難,叫他們有三成用俺家的粉絲容易。」說的來富連連點頭。
素姐掉頭看到紫萱跟虞先生的兩個女孩兒竊竊私語,因道:「你們是不是有話說?」
虞先生的大女兒走來道:「嬸嬸,俺們存了幾兩銀子,跟紫萱合夥開這樣一個鋪子使得不?」
素姐想了想道:「紫萱上回可是虧本了呢。」
紫萱忙道:「俺們上回是曬不來醬,娘偏又不許人幫手。這羊肉湯,再烙幾塊餅,都不是難事,要不得幾兩銀子本錢,成不成幾天就看出來了,娘讓俺們試試罷。」
素姐道:「試試不妨,這回一個人都不給你用的。你們幾個要出多少本錢?」
紫萱笑道:「娘許了就使得,別的娘休問,俺拿那幾個壓歲的銀錢找小舅舅當當去。」說罷三個人都是幾口吃完了粉絲湯,手牽著手跑了。
柳嫂子因沒了外人,都在另一張桌邊坐下,自有人照方兒燙上粉絲,送上豆乾等物。只煮茶不吃,盛了碗湯咬饅頭道:「這幾天天天都吃它,俺臉上都長了好多疙瘩。」
素姐笑了笑,想起來又吩咐來富:「咱家是不是要養羊了?」
來富算了算,笑道:「三個鋪子一日要用兩三隻,自家養不如買的划算。倒是雞鴨多了些,今年跟莊上說,各減一半就夠店裡跟家裡吃用了。這幾年鵝的價錢雖然跌了,到底有錢人寧肯吃鵝的多,不妨多養。薛大舅莊上的鵝是松江帶回來的,聽說比咱明水的要好,不如奶奶去討幾頭來養。」
素姐卻是不愛吃鵝的,嫌肉粗蛋腥氣,所以明朝以鵝為美味,狄家偏只養了幾頭。來富說的有道理,素姐依他,叫人回房取了筆墨寫了個貼子,笑道:「備兩個大盒子去。」
柳嫂子忙道:「多要兩隻,俺們這裡多少有些剩飯菜,賣把收泔水的可惜了。莊上再搬幾石谷來,來人桌上擺只鵝也好看些。」
素姐道:「來富去辦罷,到莊上問問老爺,回頭有多少人來府裡府考,俺們這邊好預備飯食。」
來富應聲,抓了個饅頭夾上肉,帶著貼子一路小跑。柳嫂子還道:「急什麼,飯也不好生吃。」
進來吃中飯的秋香笑道:「來富哥有二三十天沒回莊上去了?」
煮茶笑道:「就是一天去一趟他都是這般。」又對素姐道:「俺們觀音橋明兒就做這幾樣賣,東西兩邊且等來富哥回來再說?
素姐道:「你份內的事你看著辦。夫人我只每個月查你們一回帳。」說罷推開碗站起來笑道:「後晌無事,俺教做像生花兒,無事的都可來學。秋香回頭開樓上倉庫取各色絹紗。」
廚屋裡女孩子們歡呼一聲,都擠到秋香跟前去說話,素姐笑著自去了。
且說來富一路先到薛如宅遞了貼子,素依收了禮盒,薛如叫人逮了十六隻鵝給來富,又跟素依說:「過幾日得閒,俺們府裡瞧姐姐去。」
素依衝上房擠擠眼,笑問:「奶奶也去?」
薛如道:「她不是病著麼,好好在家養病就是。你且收拾,帶小毛頭去就夠了。」
素依咬著嘴唇道:「正經帶奶奶去散散心罷,說不定身子就好起來。家裡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人的。俺去了這一大家子叫誰照管?」
薛如笑了笑道:「你肚子裡有哪些彎彎繞當老爺不知道!也罷,就帶她去,也叫你在家鬆快幾日。」就叫人去跟連氏說。
連氏也有幾分喜歡,滿臉的病容憑空就叫神仙抓去了十之**,翻箱倒櫃找衣裳首飾,又使人去請她嫂子同去。偏連趙完的兒子今年也要考秀才,連趙完的娘子哪有心思去閒逛,抱怨道:「她是個不管事的主兒,就不曉得她侄兒要進學呢。」
連趙完道:「不是因為你跟他薛家素姐處的好,才叫你去的?不去就不去,哪裡有這許多話!」
連趙完娘子道:「俺要去耍,什麼時候去不得?不沾她的光。」
連趙完無法,使人回了他妹子。連氏惱了道:「俺低聲下氣跟她示好,她還要擺架子不去,著實惱人。俺們自去。」帶了她生的兒女,跟著薛如奔府裡來。
薛如本想去薛如兼家住,無奈連氏跟巧姐最不對付,只得一古腦兒歇在狄家。好在素姐早早收拾了客院,將他一家幾口兒安置在小全哥房裡,倒也從容住下。薛如獨對著連氏無趣,第二日早起自去訪朋友,一連幾日只有連氏跟素姐朝夕相處。連氏的兩個女兒都是纏的尖尖的小腳,休說走到花園裡爬假山捉蝴蝶,就是房門都不肯出一步。紫萱耐著性子陪她們幾天,晚間走到素姐房裡歎氣道:「這兩個表姐甚是無趣。」
素姐笑道:「都跟你似的從山上下來的野猴子呢。」
紫萱皺眉道:「不肯出門也罷了,笑話俺是大腳俺也不計較。前兒俺做的幾朵花兒,她們說聲要俺就雙手奉上。還要挑毛病兒,不要就不要罷,挑完了毛病當個寶似的收起來做什麼!做人這樣不爽利!」
素姐笑道:「你不想給人家東西就不要給,有什麼好客氣的。」
紫萱搖頭道:「明明都姓薛,跟依霜依雪兩個差太多。俺不交她們這樣的朋友。」搖完頭了又道:「娘,教俺做珠花罷,秋香姐姐她們都要出嫁,俺沒什麼人情給她們,一人做朵花兒表表心意。」
秋香在邊上臉紅,啐她道:「還一朵花兒表表心意,你才多大點!你那個羊肉湯的鋪子開了沒有?」
紫萱笑道:「俺們拼了十兩銀子交給孫媽媽,她跟孫奶爹都備辦好了,過幾日小鋪開張,自當請娘跟姐姐們賞臉。」
素姐直接手裡的《武林舊事》敲她腦崩兒道:「這是跟誰學的老氣橫秋的說話。誰家小姑娘跟個掌櫃似的,快改了來!」
紫萱道:「今兒順姐來,她說當掌櫃的就是這樣說話的,俺這不是三掌櫃麼。」
素姐歎氣道:「你們兩個,哥哥以狀元自居,妹妹倒好,一會兒瞧不起人,一會兒要做掌櫃。就不能本本份份做個孩子?」
紫萱笑道:「寶齡才是孩子呢,俺是大人,叫俺狄老闆也使得。」走上來牽住素姐的衣袖搖起來:「哥哥們什麼時候來家?俺糟了一條魚等他們回家吃的。」
素姐撫額道:「歇手,想來還要過七天,不是要學穿珠花麼,你去拿那個箱子來。」
紫萱忙跟著秋香去取了素姐那個穿珠花用的小箱子。母女兩個在窗下一個教一個學。紫萱本來就不是嬌生慣養的小姐,力氣也大,扭起花樣兒來比素姐扭的還要緊些,她當了這個是正事,鎮日在素姐房裡下苦功。過了三四天,做個耳墜子扇墜子都不在話下,給素姐打打下手穿個珠冠兒也算得心應手。
連氏雖然心有芥蒂,到底住在人家裡,當面免不得誇紫萱幾句,一來二去跟素姐也漸漸說上幾句話來。這一日巧姐接侄男女和紫萱家去耍,連氏推身上不爽快不肯去,素姐自不能撇開她離家,到中午做了一碗湯水送到她床前道:「且起來吃幾口罷。」
連氏接了道:「難為姐姐,叫個使女送來就是
素姐看了她這半年越發的瘦了,心裡也有些憐她,因道:「吃了出去走走罷。吹吹風曬曬日頭也好過在房裡發霉。」
連氏苦笑道:「俺如今是活死人呢,他只寵著那個賤人,等閒不到俺房裡來。」
素姐沉默許久,方道:「俺媽雖然是個妾,到底我們姐弟四人都是她的孩兒,你踩著咱媽,誰肯給你好臉!咱們跟你不是一氣,你男人臉上無光,又怎麼敬你愛你?」
連氏變了臉色,眼淚一滴滴落到衣襟上,低著頭只是扯那衣角。素姐站起來道:「俺聽說你抱怨你嫂子不肯陪你來,你就不想想她兒子不日就要考秀才呢。」說罷帶著小梳子出來,留下幾個使女在那裡背著連氏擠眉弄眼。
後晌女孩兒們坐在一處做花朵說閒話,提起連氏不肯吃飯。小梳子一邊剪花瓣一邊道:「奶奶明明說的都是好話,大舅太太只怕不明白。」
素姐笑道:「這是養女兒嬌慣的呢,凡事只想著自己,娘家又沒了勢力又不會做人,婆家誰理她!你們休學她。」
小梳子紅了臉道:「奶奶無事就愛敲打俺們。」
秋香道:「奶奶那幾年在老太太手底下受了多少氣吃了多少苦,也只我跟春香看在眼裡。饒是這麼著到底在人跟前沒抱怨過半句。俺們老爺背地裡心疼極了,所以明裡暗裡都站奶奶這邊。倒把老太太氣得見人就抱怨兒子跟她不貼心。」
素姐道:「罷罷,老太太已是去了,提那些做什麼?我記得收得有四個游魚蓮花紋的瓷瓶,去尋了來插這幾枝牡丹,過兩日舅太太走了咱們擺在明柏屋裡做個好綵頭兒。」
這一日巧姐留下侄男女跟紫萱住了一夜,第二日早上連氏開了竅,裝了幾盒禮物去了巧姐家。中午薛如過來搬連氏的妝盒,說是到二弟家住兩日,問素姐:「姐姐給她下了什麼**湯?她今兒待咱媽極客氣,俺瞧她怯生生跟咱媽說話的樣子倒怪可憐的。」
素姐笑道:「敲打了她幾句罷了,到底是你結髮夫妻,到了親戚家你就把她扔在這裡幾天都不問,她臉上能好看?」
薛如笑道:「她若識趣,大家廝敬廝抬也沒什麼不好。」走到素姐跟前拱手謝素姐道:「姐姐無事多敲打敲打她。」因桌上擺著四個瓶,裡邊插的花兒水靈,笑道:「姐姐家裡的大棚不是只種菜不養花麼,這是哪裡來的?」
素姐道:「這是絹紗扎的。」
薛如又看了兩眼,笑道:「扎一盒頭花給俺家素依罷。」
素姐歎息道:「記下了,你家那十二釵,人人都有份。俺上回聽說逃走一個?」
薛如收了笑臉道:「姐姐知道,俺也不瞞你,這事牽著你們狄家那個四狗。俺久想收拾他,只是礙著姐夫不好意思。」
素姐點頭道:「我跟他說罷。倒是大外甥今年不考?」
薛如咬牙切齒道:「叫他媽慣的不愛讀書,就他那點墨水必是考不取的,且到他十七再說罷,如今這位縣父母滑不溜手,倒不好多做手腳。小全哥今年考?」
素姐搖頭道:「叫他明年考,咱家明柏今年考呢。」
薛如道:「若是考上了,給我說聲,宗師的妹夫是我們松江府屬官,倒是能在他跟前說得上的話。」
素姐笑道:「先生們都說必能考上的,你這個表舅舅若有人情份上,快快去說。」
薛如道:「真是咱們家表親?」
素姐笑道:「你說呢?」
薛如想了想笑道:「姐姐,俺先說好了,這孩子若是跟別家結親,不如跟咱們家結親,你不要這個小女婿子就給俺罷。」
素姐只是笑,明柏早慧,聽說了是紫萱非要去尋他才搭救他脫離苦海,待紫萱極是友愛謙讓,偏偏紫萱是個愣頭青,當他和小全哥差不多。這一雙小兒女若能結成連理長守膝下,卻是極美滿。
且說狄希陳帶著小全哥送明柏到考棚外,跟兩個先生走到縣衙對過一個酒樓裡吃酒,小全哥因為不能去考,握著小茶杯坐在桌邊不快活。
狄希陳跟先生們都心裡有數,哪裡肯理他,自在那裡算今年這十來個孩子能考中幾個。小全哥聽了心煩,道:「方纔經過俺九嬸嬸娘家,看到九叔在那裡呢,叫人送俺尋他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