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貴買了狼皮褥子來家,素姐親自送到西廂房,調羹接了笑道:「老太爺才睡著。咱們外頭說話去。」
兩個走到書房門口,聽見裡邊狄希陳跟小九說話聲,素姐就引調羹到上房東裡間。調羹瞧房裡並沒有什麼陳設,只窗台上擺了一盆水仙一盆臘梅,其餘家常日用的東西,俱是從前明水時置辦的傢伙,因笑道:「大嫂也要添一兩樣呢,這樣素淨,大節下親戚們走動不好看。」
素姐淡淡地道:「要守三年孝的。」
調羹閉了嘴坐在炕邊不好接口,因翠蘭跟翠花兩個送了茶上來在邊上侍立,沒話找話道:「這幾個孩子都是成都任上買來的?」
素姐道:「是。」
調羹笑道:「還是大嫂會調理人呢,個個都水靈靈的。」
素姐笑道:「哪裡,她們幾個都不如夏荷呢。」
調羹心裡極不喜歡夏荷,聞言直道:「夏荷那個妮子生的是還好,我只厭她眼睛長在天上,一個丫頭,也敢對著小全哥跟小翅膀呼來喝去的。」
素姐笑道:「她一向志氣不小,連我跟老爺都讓她三分呢。」
調羹愣了一愣,還要說話,素姐就道:「老太爺邊上沒人可不行。翠蘭去瞧瞧小全哥房裡誰閒著,叫個人去西廂房伺候茶水。」
調羹叫素姐挑著了心裡頭的刺,就有些坐不住,素姐留她道:「姨娘到了俺們家,也歇幾時。」調羹只得又坐下來與素姐閒聊。
少時翠蘭來說小全哥房裡夏荷走不開,那兩個都放了假走親戚去了。調羹偷偷鬆了口氣笑道:「就勞煩這個姐姐走一遭兒罷,俺帶來的幾個媳婦子只怕也收拾好了帶來的東西,叫她們到老太爺外間守著罷。」
小全哥要帶小翅膀去東園裡看泉水,來問素姐要角門鑰匙,素姐命翠花去開門。調羹因跟前無人,就笑問:「難不成五老爺要納夏荷?」
素姐笑道:「守著老娘的孝他納什麼妾!從前俺也有心替他尋一兩個,只是尋常的人物他也看不上眼,總要知書達禮,身家清白。好人家的女孩兒誰肯做妾來?婢女出身的他又不肯要,就是童寄姐那們樣的,生的雖然好,他都嫌人家名聲兒不好呢,不然早納了她,哪裡等得到狄三偷她到手。」
調羹點頭道:「若說俺見過的這些人裡頭,只小桃花跟春香生得跟她差不多。只是她心腸也太壞了些。」
素姐道:「如何不是呢。童奶奶母女兩個京裡惹了禍事,拉她們一把俺們是行善積德,反倒叫她們禍害到咱們了。聽說知府大人正嚴查放債的呢,年底還當堂打死了一個。」
調羹吐舌道:「這麼厲害?」
素姐笑道:「不是為了童奶奶放帳牽出老太爺來,就衝著她想燙小紫萱,我就第一個去出首。」
調羹心裡怦怦直跳,忙問素姐胳膊可好些了。
素姐挽了袖子給她看,已是結了一層殼,素姐拿指頭按了按,笑道:「還好是冬天,要是熱天,這胳膊就算是完了。」
調羹笑道:「她家小妞妞說是教個房裡人打了幾下,受了驚嚇病了,三侄兒也不管,還是他家兩個兒跑來問俺借銀子。也是好笑,他們老子日日賭錢吃花酒,就少那幾錢銀子請郎中?」
素姐歎息道:「三哥待兒女平常,只孩子可憐。」
調羹道:「三侄兒無事就來問老太爺何事與他說親,俺們也不好替他做主,正想問五老爺那個吳氏還回來不?」
素姐側著頭想了半天,笑道:「那日遇見她,跟四品的官老爺一路,我瞧她滿頭珠翠的,也不像個婦人打扮。回不回來我也說不準。難道三哥沒有四處貼告示尋逃妻?」
調羹笑道:「寫了幾十張,都貼學宮門口了,吳學官丟了女兒不算,還賠了幾百兩銀求他不要貼,所以後來不曾貼告示尋人。」
素姐道:「我雖是個女人,老爺斷案子時在邊上也聽過幾回。這樣娘子捲了財物跑了的,輕易替他說親,只怕人家女孩兒家裡不肯的,停妻再娶好大的罪名呢。」
調羹點頭道:「大嫂說的極是。俺們後門開香燭店的張老六因他還有幾兩銀子,又有些勢力,就想把女兒嫁他,也是怕吳氏來家,女兒白叫人睡了還要判離。」
素姐道:「過了正月,趙大人只怕還要審她,三哥也要走走門路呢。」
調羹就把童奶奶如何求見趙夫人,趙夫人不肯見她,童奶奶又來求狄員外,她也沒讓人進家門都說與素姐聽。素姐雖然不至於幸災樂禍,也不好接口。掉轉了話頭問調羹原是哪裡人,娘家還有沒有人等語。
調羹笑道:「五歲上頭就叫俺爹賣了兩斗糧食,只記得自己姓劉,連爹娘長什麼樣兒通記不真。」
素姐道:「可惜了。如今外頭傳的風言***的,都說俺們想奪小兄弟的錢,俺們都不好回家去的。若是姨娘娘家還有人,照應著他還好些。」
調羹道:「四侄兒是個壞坯,慣會說瘋話,大嫂休理他。他那一張嘴說得出來人話呢。俺如今也不叫他上門,」悄悄兒笑道:「老太爺要問起,只說他病了。他跟三侄兒兩個哄得老太爺當親兒子一樣待,轉過背沒一句好話!」
道:「咱們自己人是不信他的,外邊人聽說了可不得崔姨媽都叫俺們兩口子無事不要回繡江,省得人家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姨娘不知道,外人說的可惡,什麼怪話都有活靈活現的通當他們親眼見了一般。俺們如今連點心吃食都不好送回去。」
調羹笑嘻嘻道:「老太爺跟俺心裡都有數,小翅膀雖不是五老爺嫡親兄弟,你們待他實在好呢,理他們做什麼?」
素姐只是微笑並不接口。調羹等了半天,只得開口道:「老太爺從前請的那個帳房,年前辭了回家。俺尋思著,再請帳房,一來靠不住,二來一年也要不少銀子,倒不如你們家用秋香省心。如今小春香在崔姨娘家住久了也不像,不如叫她到俺家管帳罷,俺另收拾個院子給她住下,也和在家庵裡似的。」
素姐笑道:「給姨娘管帳倒沒有什麼捨不得的。只是人言可畏,她是我跟前最得意的一個,若是她將來出了什麼差錯兒,人都要說我安了壞心跟小兄弟過不去呢。姨娘還是另請個好帳房罷。俺連點心都不好送到小翅膀跟前,何況送個活人去幫著小兄弟數銀子?我們老爺丁完了憂還有官要做,俺們不能趟渾水。」
調羹其實也不是非春香不可,只是想著素姐素來待小翅膀大方,春香要做姑子的人不好給人,或是小杏花,或是小梳子,要一個回家,又管了帳,又省了工錢,過幾年再給兒子做了房裡人,省心省力。實沒料到素姐說話乾脆,挑破了自己的心事,直言他們兩口子要避嫌疑,調羹聽了肚內思量,他兩口子現在要避人家閒話,過兩年還要出去做官,若是帶了小全哥任上去,十年年再回家,自家小翅膀也長大了,自不必看他們臉色過日子,就略略放下心裡,臉上笑容也多起來,與素姐說些親戚們間事體。
素姐留了心,怕調羹還要打春香主意,等翠蘭過來說老太爺醒了尋姨奶奶,立時站起來送調羹到西廂門口,托了借口也不進去,就到耳房裡尋秋香道:「後日叫兩個媳婦子去明水接春香來家住幾日。只怕誰又要打她主意呢,叫調羹先來探口風來了。」
秋香聽了笑道:「俺就寫信叫她回來。」
素姐瞧著天差不多昏黑,歎口氣道:「點了燈去請大老爺跟二老爺來陪老太爺吃酒。」
秋香應了一聲尋筆,素姐自己扶著牆一步一滑回房,卻見四個孩子,個個跟落湯雞一般,站在炕邊脫衣服,連翠花身上都潮了一半。小夏荷跟小杏花,正給小全哥跟小紫萱脫衣裳,明柏自己脫自己的。只小翅膀扭來扭去不叫陳嫂近身。
素姐道:「陳嫂幫明柏換衣裳罷。翠花你快回房換衣服去」
小翅膀見是嫂子,笑道:「俺不冷,裡邊是皮祅,嫂子叫小全哥再跟俺去東園玩?」
素姐摸摸他裡邊穿的上下都是狐皮,忍了又忍,還是替他脫了上下這兩件,尋了小全哥的舊衣來替他換上了,就將這兩件皮衣鋪在炕上。方道:「天都黑了,明兒還要出門玩呢。打水來你洗個臉好不好?」
陳嫂子拎了三個孩子的濕衣服出去,素姐摸了摸他們三個的手,還是熱的,板了臉坐在上邊道:「你們三個是怎麼回事?」
小全哥跟小紫萱都滿腹委屈,低了頭站在下邊不敢做聲。嚴明柏看了看小翅膀,也低了頭站邊上。小翅膀坐在東裡間炕上喫茶吃點心,因屋裡總無人說話,抬頭瞧見素姐板著臉在生氣,就走到素姐跟前道:「嫂子,是俺叫他們陪俺堆雪羅漢玩,不小心大家都跌到水池裡去了。」
素姐臉色稍緩和,道:「這樣冷天,叫叔叔凍壞了如何是好?今兒看小叔叔替你們求情份上,每人十戒尺先記下,明兒再叫小叔叔衣裳上潮了一星半點,叫你們仨跪天井。」
小翅膀吐了吐舌頭,掀了簾子自跑去西廂找調羹去了。素姐方道:「你們沒有穿皮衣裳。全身都潮了也不曉得早點回來換,找打呢。」
嚴明柏到底大些,聽出來素姐是心痛他們,方笑道:「娘,俺們跟小翅膀叔叔打雪仗玩,其實不冷的。」
素姐笑道:「玩倒無妨,也要愛惜自己才好。明兒傷風了,誰不吃藥,我照樣打他手心。」
小紫萱還沒有貼到素姐身上,就打了一個噴嚏。素姐又好氣又好笑,還沒說話,小全哥跟小明柏也接二連三的打噴嚏,素姐忙道:「快叫廚房煮薑湯來,紫萱今兒晚上搬小全哥房裡睡去。」
小全哥跟小明柏都十分懊惱,不快活道:「媽又不許俺們抱小妹妹了。」
素姐歎氣道:「小妞妞比不得你們是足月生出來的,你不記得小紫萱了?她五個多月的時候胖得你都抱不動,小妞妞都六個月了,還只這麼一點點大。」
小紫萱已是流了鼻涕出來,尋張草紙擦了笑道:「俺不回俺屋子裡去了,杏花姐姐替俺把鋪蓋搬哥哥房裡罷。」
夏荷笑道:「你們三等好了挨板子罷。晚上這頓飯也省了,餓兩頓再說。」一手拉了明柏,一手拉了紫萱道:「回房泡腳去。」
素姐點頭道:「明兒你們小翅膀叔叔要出去玩兒,你們三就在家呆著罷。」
夏荷哄了三個愁眉苦臉的孩子出去.
i給小翅膀送去。」
陳嫂已是拎著個大食盒進來,裡邊一壺薑湯,素姐叫小杏花送一碗到西廂去,自己親自到兒子房裡,看著三個孩子喝完了,替他們脫了衣裳都趕到炕上捂汗。又吩咐夏荷不許他們出門。上房菜已擺齊,已是四處尋素姐,素姐因狄二家裡都沒有人來,少不得問候一二,調羹帶著小翅膀坐在邊上也沒顧得上問他著涼了沒有,調羹就有些不快活。狄希陳奉狄員外上座,狄大跟小九陪客,拉小翅膀跟自己並排坐下。
素姐就讓狄大嫂與曹氏那桌上座,狄大嫂坐了上手,曹氏瞧了瞧男客那桌,就比照著小九的位子坐下了。素姐順勢坐在下手,四方桌就只有一邊空著,素姐讓調羹坐,調羹笑道:「俺跟你坐一處罷。」
素姐笑道:「使得。」真個並排坐在下邊。
狄員外因人少,就問兒子:「孩子們怎麼沒來?」
素姐忙站起來笑道:「今兒在東園裡玩,著了涼,在房裡捂汗呢。」
狄員外皺了眉道:「大節下,也不看著點兒,一個兩個都病了。」
素姐只是陪笑,小翅膀道:「他們跟俺一起玩,俺穿了皮祅身上就不潮,嫂子明兒給小全哥他們穿皮祅罷。」還怕人家不曉得他穿的是什麼,離了席跑到炕上將放在炕上的皮祅皮褲舉給狄希陳看,笑道:「五哥,就照這樣給小全哥跟小紫萱做幾件罷。」
狄希陳看小翅膀衣服邊上出的一圈風毛兒是紅狐狸的,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看著狄員外發呆。狄員外咳嗽了幾聲道:「怎麼穿了這個出來?不是有羊皮祅嗎?」
調羹站起來,漲紅了臉想叫素姐替她說話。素姐只道:「俺去燒兩個菜來。」跟狄大嫂與曹氏告了個罪,將筷子架在小碗上就出去了。
邊上斟酒的小雨滴忙放了酒壺來扶素姐。素姐到了廚房還只是笑,煮酒問笑什麼?小雨滴就將方纔的情形說了,煮酒冷笑道:「這位姨奶奶真上不得台盤。」
素姐道:「俺早就想說她了,只是不好開得口,還好老太爺不算糊塗。」因小翅膀喜歡吃雞腿,素姐年前就留心凡是吃雞都將雞腿留起,吃點心時就將擺在雪地裡的雞腿化凍,拿調料醃了兩大盤,此時正好拿麵粉蛋清糊過下鍋油炸。煮酒取了兩個盤子來,素姐笑道:「少了,再拿一個來。」
煮酒以為要送去給小全哥他們吃,笑道:「少爺那裡煮了粥的,只怕吃不得油膩的東西。」
素姐笑道:「他們那粥裡回頭放些雞湯跟碎雞肉就使得,這個是給小翅膀的,不然又為個雞腿滿地打滾,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煮酒將瀝了油的雞腿裝了盒,素姐看小雨滴直吞口水,拎了一個給她道:「下午沒吃點心?」
小雨滴接了笑道:「吃了,就是覺得夫人做的什麼都好吃。」
素姐笑道:「其實雞腿沒有雞翅膀好吃,小全哥他們吃飯,都搶著吃翅膀呢。」
煮酒笑道:「這才是會吃呢。雞腿上的肉死拍拍的,哪裡好吃起?只有這樣炸過了,沾點調料的香,還有點吃頭。」
素姐又看著煮酒跟煮茶兩個炒了幾樣菜,親手端了送桌上,小翅膀見了雞腿,果然大樂,只一盤擺在他面前,還嫌不夠,非要將兩盤合成一盤擺在他跟前。
狄大與狄希陳、小九都皺了眉看他胡鬧,狄員外到底有些下不了台,喝道:「像什麼話,快放回去。」
小翅膀教爹爹說了兩句,就不快活,推開碗筷賭氣不吃飯。
素姐上完了菜又去女人那桌,調羹忙站了起來接菜,狄大嫂就道:「讓姨娘來罷,五弟妹這樣客氣,俺們豈不是都要站起來?」
曹氏就拉素姐坐下,素姐半推半就坐下。調羹好不容易上桌吃個飯,叫狄大嫂一句話支使了上菜,心裡本就不快,何況小翅膀在那邊賭氣,有心要過去哄哄又不敢。曹氏跟狄大嫂待她也不似素姐那般客氣,是以調羹如坐針氈,好容易上完了最後一道湯,就忙不迭站起來道:「小翅膀,吃飽了沒?」也不等兒子說話,就拉了他回西廂房去了。
狄員外因調羹母子丟了他臉,心裡也不怎麼快活。狄大看老太爺臉色似有話要跟狄希陳說,指了個緣故兒連小九一起拉走了。
狄希陳扶了老頭進裡間坐地,狄員外道:「素姐呢?叫她也來。」
素姐在外邊聽見,忙應聲笑道:「就來,俺看小翅膀沒吃什麼,去廚房叫人做點子什麼送去。」
狄希陳親自捧了茶送到狄員外手邊。狄員外等素姐來了,方道:「俺們家那個帳房,大年三十卷了帳房裡兩百多銀子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