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身份尊卑,血肉之軀的人,都會受傷。而心底的傷往往比皮肉之傷更難癒合。
皇后對玄凌的失神彷彿已經司空見慣了,對他口中一往情深而傷人的語句也置若罔聞。然而胡蘊蓉的一席話恰恰擊中玄凌傷處,皇后關於姐妹情深的解釋似乎並不十分奏效,他眉宇間的薄怒和愁緒被她蓄意挑起。
我逐漸明白,只要面對純元皇后之事,事無鉅細,他總是容易輕易失去理性。
皇后也不再加以辯白,不卑不亢屈身,平靜道:「今日之事都是臣妾的過錯。若然蘊蓉真正不敬尊上,乃是本宮約束不力之罪;如今臣妾未能明察秋毫,通古博今,以致蘊蓉受了委屈,也是臣妾無知識淺之過。無論哪一樣都是臣妾的罪過,臣妾自請罰俸半年,抄錄《通史》三十卷,以記此鑒。」
玄凌本有幾分薄責之意,見她如此自責,只得抬手扶她,「不知者不罪,皇后何苦如此?」奈何皇后始終不肯,百般堅持,玄凌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應允。皇后罪己,嬪妃安能自安?我亦只得跪下,自請陪皇后抄錄《通史》,罰俸一年,口中道:「臣妾枉有協理六宮之責,卻不能為皇后明斷是非,乃是臣妾大過。」一語如此,在座嬪妃紛紛下跪,請求寬恕皇后與淑妃。
中間盈盈一人並不下跪,施施然如鶴立雞群,慢條斯理道:「昌妃受屈,淑妃不能寬解安慰,其罪一;皇后盛怒時優柔無措,致使后妃怒目,驚擾皇上,其罪二;淑妃不能協理皇后明斷曲折,才疏學淺不當協理六宮之責,其罪三。」皇后之下,後宮乃我最尊,眾人見她如此大言無懼,信口雌黃,不覺面面相覷,相顧驚愕。祺嬪恍若未見,依舊道:「此三罪昭然若揭,不過都不及淑妃另一罪狀……」她很滿意此刻眾人驚惶中因她拖長的語調而生的好奇,目光徐徐環視,方隱了一層笑意,道:「淑妃私通,穢亂後宮,此罪當誅!」
她一語未落,眾人面上皆生了一層寒霜。我遽然一驚,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似被什麼動物的利爪狠狠一抓,痛得心臟肺腑皆搐成一團,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凍得整個人格格發抖,幾乎不能動彈。
玄凌登時大怒,劈面朝她臉上便是一掌,斥道:「賤人胡說!」清脆響亮的耳光餘音未絕,倒像是一掌一掌劈在我太陽穴上,腦中隱隱作痛,我只覺得目光如要噬人一般,如釘子一般死死釘在祺嬪身上。祺嬪唇角有鮮紅的血珠沁出,她捂著半邊臉毫不退縮,只抬首含著痛快的笑意恨恨地看著我。
皇后亦是失色,起身斥道:「宮規森嚴,祺嬪不得信口雌黃!」
祺嬪伏地三拜,舉起右手起誓,鄭重道:「臣妾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五雷轟頂而死,死後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葉瀾依「撲哧」一笑,在氣氛沉重的大殿裡聽來格外清脆,「臣妾還以為是什麼毒誓呢?原來不過如此而已。死後之事誰又能知,以此虛妄之事賭誓,可見祺嬪不是真心了。」說罷便起身要牽玄凌的手,口中道:「罷了。皇上也不必在這兒聽祺嬪說笑話了,不如去臣妾閣中聽戲去,今日梨園子弟排了新曲目呢。」
玄凌亦不耐再聽,剛要發話。祺嬪狠狠瞪了葉瀾依一眼,猛力一咬唇,發了狠勁道:「臣妾管文鴛以管氏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虛言,全族無後而終!」
她一字一字說得極用力,彷彿鉚足了全身的力氣一般。說完,整個人似虛脫一樣,只盯著我「荷荷」冷笑。
她拼上管氏全族起誓來告發我,如此不留餘地,想必已有萬全之策。我心中愈來愈冷,只無望地盯著玄凌,盼他莫要相信才好。玄凌亦不意她會發此毒誓,皇后輕咳一聲,向玄凌道:「祺嬪如此鄭重,或許有隱情也未可知,不如一聽。若其中真有什麼誤會,立刻開解了也好。否則諸位妃嬪都在此,日後若以訛傳訛出去,對淑妃清譽亦是有損。」
玄凌本yu拂袖而去,聽得祺嬪如此發狠亦不由怔住,皇后一勸,他停住腳步,冷道:「朕就聽你一言,如有妄言,朕就按你誓言處置!」
炫目的紅麝串垂在她豐滿白皙的胸前似毒蛇「絲絲」吐著的鮮紅信子,直yu置人死地。她靜靜道:「是。」
皇后端坐,聲音四平八穩,「你既說淑妃私通,那姦夫是誰?」
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殿中人的目光皆凝滯在祺嬪身上。她胸有成竹的冷毒笑意讓我感覺自己呼吸的悶窒,冰實的胸口隱隱有碎裂成齏粉的驚痛與恐懼。她恨恨吐出幾字,似從口中吐出最嫌惡的污穢,「太醫溫實初!」
我的心在這一刻驟然停止了震盪,平靜下來,胸腔在瀕臨迸裂的瞬間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氣,立時舒暢了許多。轉眼看見葉瀾依也鬆了口氣。我慢條斯理地撥一撥景泰藍紅珊瑚耳環上垂下的碎碎流蘇,輕聲道:「是麼?」
我的平靜並未使眾人的狐疑濾去幾分,相反,聽到「溫實初」這個名字讓本來將信將疑的人更加篤信。趙婕妤道:「果然呢,宮中除了侍衛和內監,唯有太醫能常常出入。內監不算男人,侍衛粗鄙,相形之下也唯有太醫能入眼了。」
祥嬪掩袖詭秘一笑,「溫實初是淑妃的心腹,又奉旨照拂皇子與帝姬,日日都要見上幾回的,若說日久生情也是難怪。」
久無聖寵的康貴人似思索狀,咂嘴道:「我還記得當時淑妃初入宮為貴人時臥病許久,當時便是溫太醫診治的。」
眾人似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神情各異,趙婕妤與祥嬪相視一笑,道:「康貴人好記性,幸得你當年和淑妃同住過一段日子,曉得的比咱們多些。原來孽情深種,始於當日也未可知。」
康貴人怯怯看我一眼,忙不迭搖手道:「不是不是!我並無這樣的意思,兩位妹妹誤會了。」
陵容似有憤懣之意,道:「兩位姐姐怎可如此揣測!淑妃姐姐入宮病重由溫太醫照拂乃是情理之中,溫太醫醫術高明不說,與姐姐兩家本是世家,常有來往的。當年選秀入宮時本宮曾與姐姐同住甄府,溫太醫與姐姐和甄公子自幼便是相識,入宮互為照拂也是應當,怎會有私情這一說!」她轉首看著玄凌道,「臣妾願意相信姐姐清白!」
她言辭懇切,然而如此言語,玄凌臉上愈添了一層不悅之色,端妃微微蹙眉,敬妃面上亦籠了一層陰雲。
「如此說來,竟是青梅竹馬了!」祥嬪「嘖嘖」道,「看來祺嬪所說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何止是青梅竹馬!淑妃入宮前溫實初還曾上門提親。」祺嬪頗有自得之色,喚過身邊侍女,「把陳四家的帶上來。」
大殿光線所聚處走來一個身形小巧的女子,彷彿有些年紀了,背影也有點佝僂,一身半新的翠藍家常婢僕衣裳,一進殿腿一軟便跪在了祺嬪身後,磕了兩個頭道:「奴婢給皇上皇后請安。」
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忽而疑惑,這聲音很有些耳熟。敬妃看我一眼,意指是否知道此女的來路。我仔細分辨她匍匐的身影,終究一無所獲,只得搖了搖頭。
玄凌皺眉道:「抬起頭來說話。」
那婦人怯生生抬頭,她看上去並不算很老,但眉目間有飽受風霜摧殘的痕跡,使她過早呈現出老態。那婦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溜溜一轉,萌發出一點熱切的期盼,很快隨著她的面容一同木然下去。我仔細分辨她的容貌,驀地靈光一現,喚道:「玢兒!你是玢兒!」
她想要應聲,卻被轉頭的祺嬪狠狠瞪住,嚇得忙忙噤聲。祺嬪撇了撇唇角,道:「淑妃還認得她!只是她現在可不是甄府裡的小丫鬟玢兒,是管府裡管馬房的陳四的媳婦兒。當年甄府獲罪,所有奴僕全部充公變賣,要不是管府裡買了她給她口飯吃,現在早餓死街頭了。」
我鼻中酸澀,昔年的玢兒是多麼活潑伶俐的一個小丫頭,愛玩愛笑,如今生生被磨成了一個半老的婦人。我留意她神色,這些年,想來她過得很不如意吧。
我伸手攙她,「玢兒,有什麼先起來回話吧。」她的手猛地一縮,更往後退了一步,低頭道:「奴婢不敢。」
祺嬪不耐地回頭,道:「囉嗦什麼!回完了話就是。我只問你,昔日你在甄府當差,溫實初是否曾向甄家大小姐,也就是你眼前的淑妃提親?」
玢兒看看她,又看看我,神色淒楚。很快,她避開我的目光,聲如蚊訥地低語幾句。祺嬪怒起,喝道:「皇上皇后面前得要大聲回話,陳四沒說給你規矩麼?」
玢兒聽到「陳四」這個名字猛地一哆嗦,眼中已有了淚意,慌忙道:「淑妃娘娘選秀半月前,溫太醫曾上門提親。不過不是過了老爺夫人的面兒來的,只是私下到娘娘面前說了。」
玄凌緊接著問:「娘娘答允了沒?」
玢兒連忙搖頭,「沒有沒有。娘娘……」她的目光遇到祺嬪凌厲的眼神,欲言又止,終究把後頭的話吞了下去。
玄凌面上肌肉微微放鬆,敬妃微笑道:「臣妾以為,如果淑妃與溫太醫有心,或許今日也就不在宮中了。可見淑妃心底坦蕩,二人並無私情。」
祺嬪「咯」地笑一聲,「敬妃娘娘也忒心善了。淑妃心比天高,怎會甘心嫁一個小小太醫,自然是要參選了再說。只是溫太醫私自求親,諸位試想,若淑妃從前並無半點意思,他又怎會貿然去提親呢?可見是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的。」
這話若要細細辯駁起來的確無可辯駁,我淡淡一笑,看向玄凌道:「臣妾不信青梅竹馬,只相信姻緣天定,百轉千回亦能相聚,決非人力可改。」
貞貴嬪病中吃力,仍勉強溫婉一笑,「淑妃這話有理。皇上與淑妃幾度離合,可見姻緣天定,旁人的情意也不過虛妄揣測而已。」
祺嬪冷冷道:「淑妃的確福澤深厚,我等卑微之人如何堪與她相比,只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回宮後仍與溫實初私相秘會,戀姦情熱。」
敬妃正色道:「祺嬪,本宮素知你與淑妃結怨已深,只是口舌易生是非,斷斷不可亂說話。」
周婕妤以手捂耳,似不忍聽聞之狀,啐道:「戀姦情熱這等俗語怎能出自宮嬪口中,何況你還曾為貴嬪,更該懂些禮儀!即便如你所言溫太醫與淑妃真有來往,也該隱秘無人知曉,無憑無據地說戀姦情熱這般污言穢語,你也不怕下拔舌地獄麼?」
祺嬪素來不把周婕妤放在眼裡,不由輕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淑妃做得這些污穢事體,難道還要用好話捧著她麼?自然是什麼為人配什麼話兒。婕妤說什麼隱秘些的話,事情到今日才揭曉,未必不是每每有人替淑妃掩飾的緣故。」說著眼風往貞貴嬪身上一轉。
貞貴嬪被其目光所觸,滿臉困惑,原本憔悴的臉色更見蒼白。
「放肆!」玄凌已在皇后身邊坐定,驟然迸發出怒意,「你只說你知道的,又去攀扯旁人做什麼!淑妃是什麼為人,朕還沒有發話,你就要替朕做主了麼?」
祺嬪稍稍收斂,不情願地應了聲「是」,道:「淑妃回宮後溫實初照顧生產,慇勤有加,至今每每在宮中私會,不僅在皇上為她所建的柔儀殿中偷歡,連在貞貴嬪宮中也不掩飾。」
貞貴嬪見扯到自己身上,慌得迅疾站起,辯道:「臣妾並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她是病虛了的人,怎經得起猛地站起,一時沒站穩,人倒發暈晃了一晃。
桔梗忙在後面扶住,玄凌道:「你既病著,有什麼話坐著回就是了。」
祺嬪伸手擊了兩掌,殿柱後頭轉出一名宮女來,祺嬪道:「淑妃是否與人苟且,自然是她身邊的宮人知道得最清楚。只是淑妃身邊的宮人大多是舊人心腹,自然是替她望風掩飾得多。只不過事情做得多了總有露馬腳的時候,這個小宮女斐雯便見過幾次。」說罷吩咐,「你自己把看見的聽見的說與皇上和皇后聽。」
斐雯見了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磕了個頭跪著,玄凌認得是我宮中服侍的小宮女,不覺更添了一分疑色,問:「你什麼時候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不得添油加醋,不得減字漏話,更不得有半句妄言,一五一十說給朕聽。」
斐雯道:「是。有一回是在貞貴嬪宮裡,內務府送給二皇子的衣料上被投了天花痘毒,幸虧淑妃娘娘發現得早,忙請溫太醫來看。結果溫太醫一進來也不先問別的,只問娘娘碰過沾了痘毒的衣裳用烈酒洗過手沒?那日溫太醫發了好大的脾氣,奴婢見溫太醫是未央宮裡常來常往的,脾氣最好不過了。這倒是頭一次看他擔心娘娘安危呵斥了娘娘。奴婢就想,虧得娘娘與太醫常常來往,平日裡也一同喝茶說話熟稔慣了,否則定要治太醫一個不敬之罪呢。還有一回是在娘娘自己宮裡,那日娘娘請了溫太醫來說話,裡頭也沒什麼人伺候著。玉嬈小姐急著進去找娘娘,奴婢怕小姐驚擾了娘娘和太醫說話,忙跟著進去想要攔下,誰知就看見溫太醫的手拉著娘娘的手,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靜靜兒坐著。溫太醫一看見奴婢和玉嬈小姐進來,忙慌得撤了手。奴婢還瞧見溫太醫衣袖口子上翻出來一截,繡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竹葉。此後奴婢越想越害怕,怕娘娘來日知道奴婢看見了要殺了奴婢滅口,心裡再三拿不定主意,一個人偷偷在太液池後頭哭,誰知祺嬪小主看見問起,奴婢是個心裡沒主意的人,只好一五一十告訴了小主,求小主做主。」她低一低頭,似極力思索著什麼,停了片刻道:「奴婢見過的就這兩回,其餘沒見過的也未可知了。」
斐雯口角利落,然而細節處描繪面面俱到,由不得人不信。她後面的那句話如火上澆油一般,「嗤」地澆起了玄凌眼底陰鬱的火苗。他摩挲著手指上碧沉沉的翠玉扳指,「燕宜,你還記得有這樣的事麼?」
燕宜見玄凌含怒,眼中微見淚意涔涔,「那日在空翠殿中溫太醫見淑妃娘娘碰了沾染痘毒的衣物卻不及浣手的確情急之下語氣頗重。只是這話倒也不止是對淑妃,臣妾那日與淑妃都未曾想到要浣手,所以溫大人所說也是對臣妾。」她緩一緩病中急促的氣息,「恕臣妾多嘴,溫太醫照顧宮中嬪妃都盡心盡力,無論得寵失寵一概悉心照拂,臣妾等也受益頗多。」
她語中所指,盡力撇開我與溫實初的關係,極力維護。我心中一暖,想起往日種種,心中更是感念。即便有些許嫌隙,也都煙消雲散了。
趙婕妤抬手正一正髻上一朵半開的粉色月季,輕笑道:「貴嬪娘娘這話多少有點為此事發生在自己宮中做掩飾的嫌疑。」
玄凌的拇指按在眉心輕揉不已,他閉眼道:「燕宜,你是不會說謊的。」
燕宜輕輕抬首,平視玄凌的眸光中隱隱含情,「是。臣妾從不對皇上說謊。」
玄凌微微睜開雙眼,淡淡道:「如婕妤所言,人人的話都有為自己私心的嫌疑,朕本就不該坐在這裡聽祺嬪說話了。」
趙婕妤聽出玄凌薄責之意,不敢再做聲。祥嬪一甩帕子,皺著臉嫌惡道:「你不過是個小宮女,新近才得淑妃賞識讓你進了幾回內殿伺候,你才去了幾次就看見了兩回,那你沒看見的日子呢,豈不是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
皇后眉頭輕皺,道:「此中關節交錯,一時也難以分辨明白。此刻只有淑妃在場,既然這事也涉及溫太醫,不如即刻把溫太醫帶至昭陽殿問話吧。」
玄凌微一思索,即刻吩咐小廈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