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間,暑熱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終於在帝后共同祝禱下姍姍來臨一場暴雨,澆散了難言的苦熱和乾旱,給黎民蒼生無量福氣,亦沖淡了宮中連失兩子的愁雲慘霧
於是,沉寂許久的絲竹管樂再度在宮廷的紫頂黃梁間響起這一日大雨甫過,空氣中清馨水氣尚未散盡,玄凌便曉諭後宮諸人,於太液池長芳洲上的菊湖雲影殿開宴歡慶也許宮中,也的確需要這樣的歡宴來化解連連喪子亡命的陰詭
菊湖雲影殿築於十里荷花之間,以羅特產的白木築出四面臨風的倚香水榭,水晶簾動微風起,湘妃細竹青簾半垂半卷,臨著碧水白荷,極是雅潔殿外天朗氣清,水波初興,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邊芳芷汀蘭,鬱鬱青青,把酒臨風,喜樂洋洋
在座的嬪妃皆是宮中有位分又有寵的,失寵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嬪小產之後,未免觸景傷情,玄凌便不大來我們這裡,對我的寵愛也大不如前因此,寵妃空懸的情境下,在位的嬪妃們無不使出渾身解數,為博玄凌歡心而爭奇鬥妍而我心底,縱然明白他是為什麼寬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沒有一點怨恨的而在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幾許自憐與感傷
滿座花紅柳綠間,皇后氣質高遠寧莊;敬妃姿態豐柔頤和;欣貴嬪爽朗明快,令人觀之可親;眉莊是寧靜幽雅,令人見之意遠;曹容華明眸含羞;秦芳儀纖腰如束;劉慎嬪的涵煙眉,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憐香之意;杜恬嬪的慵來妝,胭紅嬌艷,不覺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諸女,或以姿色勝,或以神態勝,各有動人心意之處
心境如我,一時間是無法融入這艷景中去的而如此蒼白的心境,連擇衣都是銀白的吹絮綸平衣,只挽一個扁平簡單的圓翻髻,橫貫一支鑲珠銀簪,擇一個偏僻的座位,泯然於眾玄凌瞧見我時,目光有含蓄的憐憫,然而我還是驚覺了,憶及我那未能來到這世間的孩子,心底淒苦,轉首悄悄拭去淚痕
如此鶯鶯燕燕,滿殿香風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並未有十分動心之態皇后見他意興闌珊,遂進言道:「雖然定例三年選秀一次,但宮中近日連遭變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動,不如風月常,再選些人入宮陪伴皇上」
玄凌不置可否,但還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並沒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視,「何況人雖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會意,很快微笑道:「內廷排了一支歌曲,還請皇上一觀」
玄凌客氣微笑,「今日飲酒過多,不如改天」
然而皇后堅持:「歌女排練許久也是想為皇上助興」皇后一向溫順,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這樣堅持己見倒是少有,玄凌向來對皇后頗尊重,此刻也不願違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靜悄悄的無聲,涼風偶爾吹起殿中半卷的竹簾,隱隱約約裹來一陣荷花菱葉的清香遠處數聲微弱的蟬音,愈加襯得殿中寧靜過不一會兒,卻聽到殿前湖面上吹來的風中隱約傳來低婉的歌聲,聲音很小,若不仔細聽很容易恍惚過去,細聽之下這歌聲輕柔婉轉,如清晨在樹梢和露輕啼的黃鶯,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味,動人心魄
歌聲漸漸而近,卻是一葉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緩緩盪舟而來而那女子以粉色輕紗覆面,亦是一色淺粉的衣衫,琳琅出於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頭最嬌艷的一色櫻花,呵氣能化,讓人砰然而生心疼呵護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誰,眾人皆是面面相覷,滿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雖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容,但眾人心中俱是瞭然,如此歌聲動人的女子,遠出於當日的妙音娘子與安美人之上,如何能與之比擬,將是爭寵的莫大勁敵然而她歌聲如此可人,那怨懟嫉恨之語,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聲越發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會唱古曲的《蓮葉何田田》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中有雙鯉魚,相戲碧波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開冷紅顏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間蒙君贈蓮藕,藕心千絲繁蒙君贈蓮實,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於夏中採蓮時時常歌唱的,亦是表達與情郎的相思愛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驚異此女的聰慧從來簡單的物事方最顯出功底深厚,如同頂級的廚師,若要真正一展廚藝,必不會選繁複的菜式,而是擇最簡單的白菜、豆腐來做,方能顯出真章宮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獨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這是何等絕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訴,如泣如慕,餘音裊裊,不絕如縷一湖蓮開如雪,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來,但覺芙蓉泣淚,香蘭帶笑,風露清寒,春愁無盡,令人頓起相思之情,縈繞於心,溫軟又惆悵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風吹動,衣袂翩翩如舉,波光天影瀲灩之間,倒映她纖弱的身影於水中,如菡萏初開,輕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飄飄不勝清風之態,風致清麗難言
玄凌遠遠觀望早就癡了,口中訥訥難言,轉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極輕聲道:「歌喉雖然還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轉臉專注看著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語:「已經是難能可貴了這世間終究沒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邊依舊凝固著笑容,只是不再說話我與他們隔得極遠,零星聽得這幾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問是誰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隨手折下身畔一朵盛開的白蓮,遙遙拋向玄凌,口中只反覆唱著那一句「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如此風光旖旎,款款直欲攝人心魂玄凌哪還能細細思量,快走兩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蓮猶沾著清涼的水珠,舉動間濡濕他的衣袖,他卻全然不顧
眾人見這般,不由臉色大變,惟獨皇后唇邊含一縷柔和的笑,靜觀不語
玄凌接了蓮花在手,含笑反覆把玩,目光只纏綿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時舟已*岸,雖看不見容貌,我卻清楚看見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驚,轉瞬想到她嗓音毀損並未完全復原,又怎能在此出現,不免又驚又疑,回顧眉莊容色,兩人目光交錯,亦是與我一般驚訝
她遙遙伸出雪白的一隻纖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雙手交會間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蓮藕那女子輕聲微笑:「多謝皇上」
這一句話音如燕語,嬌柔清脆玄凌滿面春風:「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懷?今日一見,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報之以瓊瑤了」
話音未落,皇后已經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誰麼?」隨即轉頭看向那女子,「讓皇上見一見你的真容?」
那女子矜持行禮,柔荑輕揮間面紗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掃,肌如白雪光,腰若束素,齒似含貝,纖柔有飛燕臨風之姿我微微屏息,心頭大震,復又一涼,剎那間五味陳雜——不是安陵容又是誰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壞了嗎?」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醫細心治療,如今已經好了」
玄凌驚喜而歎:「不僅好了,而且勝從前」他十分喜悅,轉頭對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賢後,是朕的福氣」
皇后端莊的眼眸中有瞬間的感動與深情,幾乎淚盈於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並無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見皇上終日苦悶,所以才出了這個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歡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日日舒心,福壽安康」
這樣情意深重的話,玄凌聽了也是動容我心頭亦是感觸,我竟從未發覺,皇后對玄凌竟有如斯深情,這深情之下竟能將他人拱手奉於玄凌懷中,只求他能歡悅便可愛人之心,難道能寬容大度至此麼?
未及我細想,玄凌已道:「容兒的美人還是去年此時封的」玄凌執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緋紅的容顏,柔聲道:「就晉封為從五品小媛」
陵容的目光飛快掃過我臉龐,飽含歉意很快別過臉,恭謹行禮如儀:「多謝皇上厚愛」
玄凌開懷大笑:「容兒向來嬌羞溫柔,今日再見,一如當初為人時,並無半分差別」
陵容微垂臻首,嬌羞似水蓮花不勝涼風惟見發間一枝紅珊瑚的雙結如意釵,釵頭珍珠顫顫而動,愈加楚楚動人聽得她道:「臣妾哪裡還是人,不過是舊酒裝壺,皇上不厭棄臣妾愚魯罷了」
玄凌手掌撫上她小巧圓潤的下巴,憐愛道:「有愛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懷,應當長歌以賀」
陵容微微側首,極天真柔順的樣子,微笑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曲綿落,玄凌撫掌久久回味,待回過神來,笑意濃:「花開堪折直須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讓你再枝頭空寂寞」旋即對李長道:「取金縷衣來賜安小媛」李長微微一愣,躬身領命而去
金縷衣,那是先皇隆慶帝特意為舒貴妃所制,當世只得三件一件遺留宮中,一件為舒貴妃出宮時帶走,另一件則在清河王手中
這樣隆重的禮遇和恩寵,幾乎令人人都瞠目結舌,大出意外
欣貴嬪忽而淺笑,轉過頭不無酸意道:「越女妝出鏡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敵萬金1」
我驀然想起,這一首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時所唱的,憑此一曲,她成為了玄凌的寵妃那時的她羞澀緊張,遠不如今日的從容悠逸,輕歌曼聲而時至今日,這首《金縷衣》成就的不僅是她的寵愛和榮光
昔日種種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終於一朝揚眉吐氣
我說不出此時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覺茫茫然一片白霧蕩滌心中悄然轉首,抿嘴不語,在菊湖雲影殿極目望去,遠遠的蓮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暫居的鏤月開雲館聽聞館外遍植合歡,花開如霧,落亦如雨繽紛
也許在我和眉莊都是這樣蕭條的景況下,陵容的驟然獲寵於人於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唇際泛起若有似無的笑惠風漫卷吹起滿殿絲竹之聲,這樣的歌舞昇平會讓人暫時忘記一切哀愁我舉杯痛飲,只願長醉我想,我不願再想,也不願再記得
一個月後翻閱彤史的記錄整整一月內,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兩次,眉莊兩次,曹婕妤一次,慎嬪與欣貴嬪嬪各一次,與皇后的情分卻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日在皇后宮中留宿,再除去有數的幾天獨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幾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門、豪門,後宮亦如是,需要門第來增加自己背後的力量陵容這樣的出身自然算不得和宮女出身一般卑微,但也確實是不夠體面玄凌這樣寵愛她,後宮中幾乎滿是風言風語,酸霧醋雲
然而陵容這樣和婉謙卑的性子,是最適合在這個時候安撫玄凌連連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溫柔,是舔平男人傷口的良藥
我靜靜與眾妃坐在下首聽皇后說著這些話也許,皇后是對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身邊多年,自然曉得要怎樣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著一襲水紅色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的緞裳,那繡花繁複精緻的立領,襯得她的臉無比端莊,連水紅這樣嬌媚的顏色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肅然,語氣中隱有嚴厲:「安小媛出身是不夠榮耀,也難怪你們不服氣但是如今皇上喜歡她,也就等於本宮喜歡她平時你們爭風吃醋的伎倆,本宮都睜一眼閉一眼,只當不曉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你們要是敢和她過不去,便是和本宮與皇上過不去」突然聲音一重:「曉得了麼?」
眾人再有怨氣,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洩露,少不得強嚥下一口氣,只得唯唯諾諾答應了
皇后見眾人如此,放緩了神色,推心置腹道:「本宮也是沒有辦法若你們一個個都濟事,人人都能討皇上喜歡,本宮又何必費這個心思呢」她慨歎:「如今愨妃、淳嬪都沒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歡心,莞貴嬪身子也沒有好全妃嬪凋零,難道真要破例選秀麼,既勞師動眾,又一時添了許多人,你們心裡是不肯了皇上本就喜歡安小媛,那時不過是她嗓子壞了才命去休養的她的性子又好,你們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身邊,也不算太壞了」
皇后這樣說著,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頭,渾然不理旁人的言語闊大的紅木椅中,只見她華麗衣裳下清瘦纖弱得讓人生憐的背影,和簪在烏黑青絲中密密閃爍的珠光渾圓
皇后這樣說,眾人各懷著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啞口無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個沒有顯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來的如花美眷好相與些何況,誰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頭上呢遂喜笑顏開,屢屢允諾絕不與陵容為難
皇后鬆一口氣,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別往心裡去,皇上總要有人陪伴的,難得安氏又和你親厚本宮也只是瞧著她還能以歌為皇上解憂罷了本宮做一切事,都是為了皇上著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為了皇上,臣妾怎麼會委屈呢」
皇后的神色柔和一些:「你最得大體,皇上一直喜歡你,本宮也放心可是如今瞧著你這樣思念那孩子,身子也不好——皇上身邊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還是好好調養好了身子再服侍皇上也不遲」
我如何不懂皇后話中的深意,陵容的風光得自於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憐惜些的,怎好叫人奪了陵容如今的風頭呢遂恭身領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錯的」
臨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經知道你小月的事了,還惋惜了很久聽說今日太后精神好些,你去問安」
我本一心聽著皇后說陵容的事,驟然聽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頭猛地一酸,勾起傷心事然而面上卻流露不得,只用力低頭掩飾自己哀戚之色,低聲應了「是」
方走至鳳儀宮外庭園中,只覺得涼意拂面瑟瑟而來這才驚覺已經是初秋的時節了,鳳儀宮庭院中滿目名貴繁花已落那森綠的樹葉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霧靄,連帶著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成淺金的蕭索不過數月前,滿園牡丹芍葯奼紫嫣紅,我便在這頗含凌厲驚險的園中得知我獲得了生命中第一個孩子短短數月間,那時一同賞花鬥艷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經凋零幾何了
忽聞得身後有人喚:「貴嬪娘娘留步」回頭卻見是秦芳儀,邁著細碎的貌似優雅的步子行到我面前聽聞她近日為博得玄凌歡心,特意學這種據說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來行走,據說行走時如弱柳扶風,十分嬌娜只可惜玄凌心思歡娛皆在凌容身上,看過後不過一笑了之本來也是,秦芳儀骨骼微粗,並不適合這樣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東施效顰
我暗自轉念,或許凌容來走這樣的步子,適合也美罷
我其實與秦芳儀並不熟絡,碰見了也不過點頭示意而已她今日這樣親熱呼喚,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駐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個禮,道:「貴嬪妹妹好啊」
我懶得與她計較禮數,只問:「秦姐姐有什麼事麼?」
她卻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氣色好多了呀可見安小媛與妹妹姐妹情深,她那邊一得寵,你的氣色也好看了可不是麼,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攜提攜的呀」
我心頭厭煩,不願和她多費口舌,遂別過頭道:「本宮還要去向太后問安,先走一步了」
她卻不依不饒:「貴嬪妹妹真是貴人事忙,沒見著皇上,見一見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順呢,姐姐我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這樣出言譏諷,我已是十分惱怒她從前與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這樣明目張膽,不顧我位份在她之上,不過是瞧著玄凌對我不過而而,又兼著失子,與失寵再無分別了我從前的日子那樣風光,她哪有不嫉妒的,自然是瞅著這個機會來排揎我罷了
我強忍怒氣,只管往前走她的話,刻薄而嬌媚聲線細高且尖銳,似一根鋒利的針,一直刺進我心裡去,輕輕地,卻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貴嬪妹妹與安小媛交好人人都知道,這回這麼費盡心思請皇后出面安排她親近皇上,妹妹可真是足智多謀」她用絹子掩了口笑:「不過也是,妹妹這麼幫安小媛她將來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這一個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說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頭的大痛,怎容她隨意拿來詆毀
我重重撥開她的手,冷冷道:「秦芳儀見了本宮怎麼也該稱一聲『娘娘』,自稱『嬪妾』芳儀在宮中久了,這些規矩還要本宮一一來教麼?還是老糊塗了」她聞得我說她一個「老」字,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色我哪裡能容得她說話,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儀何苦來著學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遠,怎能學得像呢?不如回宮好好想著,怎麼皇上現下對你是毫不眷顧了呢,一月多來連一次召幸也沒有不過現放著安小媛呢,若你誠心誠意向她求教,想來小媛一定不吝賜教芳儀你可就收益匪淺了」
這樣連珠般字字詰問下來,她連還口之力也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難看或許也是礙著我位分終究在她之上,悻悻難言良久臉色一變,有惱羞成怒之狀,正要向我發作,身後卻是一個極清麗的聲音,款款道:「秦姐姐可是瘋魔了嗎?連貴嬪娘娘也要頂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秦芳儀頗忌憚她,忌憚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為我受委屈,陵容來遲了」
我不易察覺地輕輕推開她的手,道:「沒什麼委屈,我本不該和她一般見識」我淡淡一笑:「從前都是我為你解圍的,如今也換過來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紅,楚楚道:「姐姐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麼?」
我道:「並沒有,你別多心」
陵容垂淚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沒有告訴你麼這事本倉促,皇后娘娘又囑咐了要讓皇上驚喜,絕不能走漏了風聲陵容卑微,怎麼敢違抗呢何況我私心想著,若我得皇上喜歡,也能幫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樣辛苦」
我歎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該告訴我一聲這樣叫我擔心,也這樣叫我意外」
陵容淒楚一笑,似風雨中不能蔽體的小鳥:「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況陵容身似蒲柳,所有這一切,不過是成也歌喉,敗也歌喉而已」
我無法再言語和質疑,她這般自傷,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敗也歌喉那麼我呢?成敗只是為了子嗣和我的傷心麼?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責怪後宮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於是強顏歡笑安慰道:「秦芳儀惹我生氣,我反倒招的你傷心了這樣兩個人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呢,叫別人笑話去了」陵容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后宮中請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讓我坐在她床前說話提及我的小產,太后也是難過,只囑咐了我要養好身子
太后撫著胸口,慨道:「世蘭那孩子哀家本瞧著還不錯,很利落的一個孩子,樣貌又好,不過是脾氣驕縱了點,那也難免,世家出來的孩子麼如今看來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濟所有的事一窩蜂地全叫皇后去管著,歷練些也好若年輕時,必不能容下這樣的人在宮裡頭也是皇后無用,才生出這許多事端來」
我聽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宮中的事千頭萬緒,娘娘也顧不過來的還請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頭髮長長披散在枕上,臉色也蒼白,被雪白的寢衣一襯,顯得蠟黃了,脖子上是顯出了青筋數條紅顏凋落得這樣快,太后當年雖不及舒貴妃風華絕代,卻也是如玉容顏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顏也全沒了樣子可是在宮裡,能這樣平安富貴活到老才是最難得的福氣啊多少紅顏,還沒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殞了
太后見我有些發愣,哪裡曉得我在轉這樣的心思,以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見太后也是疲憊的神態,便告辭了
方走到垂花儀門外,一摸繫在金手釧上的絹子不知落在了哪裡一方絹子本也不甚要緊,只是那絹子是生辰時流朱繡了給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細細想想,進太后寢殿前還拿來用過,必定是落在太后寢殿門口了於是不要浣碧陪著,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靜,寢殿中惟有孫姑姑一人陪著殿外也無人守侯,皆是守在宮門口的我也不欲打擾人,便沿著殿角悄悄進去此時正是初秋,涼風影動,姍姍可愛太后寢殿的長窗下皆種滿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樹,枝葉廣茂,香風細細,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間
才要走近,冷不防聽見裡面孫姑姑蒼老溫和的聲音道:「奴婢扶太后起來吃藥」說著便是碗盞輕觸的聲響待太后服完藥,孫姑姑遲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驚,飛快摀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驚得安息了片刻,還是裡頭真是靜默了片刻,只聽太后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
孫姑姑應了,太后倒是歎了一聲,極纏綿悱惻的一歎孫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沒什麼我不過是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難過」
孫姑姑道:「莞娘娘的確是命苦這樣驟然沒了肚裡孩子,皇上也不怎麼待見她,奴婢見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歡莞娘娘,不如讓她多來陪陪您」
我本欲走,然而聽得言語間涉及我,不自覺地便聽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聲音愈來愈輕,「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夢見她了……雖不是十分像,但性子卻是有幾分相似的,我反而難過」漸漸聲音低,似乎兩人在喁喁低語,終於也無聲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絹子了,見四周無人,忙匆匆出去了
回到宮中,便倚在長窗下獨自立著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瑩一輪如白玉盤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緒依然在日間陵容的確是楚楚可憐而幫我那一句話,終究是虛空的我自然不願這個時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莊呢,也從未聽聞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許她也有她的道理,畢竟是寵,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穩呢
而太后,我是驚聞了如何一個秘密多年前攝政王掌權,國中有流言說太后與攝政王頗有曖昧直到太后手刃攝政王,雷厲風行奪回政權,又一鼓作氣誅盡攝政王所有黨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讚太后為女中豪傑,巾幗之姿遠遠棄世間鬚眉於足下而今日看來,只怕太后和攝政王之間終究是有些牽連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讓太后這樣憐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來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純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這樣喚她——阿柔親厚而疼愛太后現在病中,難免也是要感懷逝者的
「娘娘,月亮出來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兒撩開玉色冰紋簾子,試探地喚著獨立窗前的我這丫頭,八成是以為我又為我的孩子傷心了,怕我傷心太過,極力找這些話來引我高興也難為了她們這片心思
月光已透過了雕刻鏤花的朱漆綺窗鋪到案几上,明瑟居的絲竹聲已隨著柔緩的風的穿過高大厚重的宮牆現在的明瑟居裡,有國中最好的樂師和歌者,齊聚一堂轉眸見門邊流朱已經迅掩上了門我暗道,在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是可以阻擋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擋這樣無形的歌樂何況陵容的歌聲,又豈是一扇門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絲竹歌聲是一條細又亮的蠶絲,光滑而綿密的靜悄悄地延伸著;伸長了,又伸長了——就這樣柔滑婉郁,過了永巷,過了上林苑,過了太液池諸島,過了每一座妃嬪居住的亭台樓閣,無孔不入,是鑽入人心我遙望窗外,這樣美妙的歌聲裡,會有多少人的詛咒,多少人的眼淚,多少認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攤開了澄心堂紙,蘸飽了一筆濃墨只想靜靜寫一會兒字我的心並不靜罷,所以那麼渴望自己能平靜,平靜如一潭死水
太后說,寫字可以靜心皇后亦是日日揮毫,只為寧靜神氣
我想好好寫一寫字,好好靜一靜心思
揮筆寫就的,是徐惠2的《長門怨》:
舊愛柏梁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於我到底是矯情了一些而觸動了心腸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
曾幾何時,我與玄凌在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燁燁明燭,談詩論史;
曾幾何時,他在這殿中為我抄錄梅花詩,而我,則靜靜為他親手裁剪一件貼身的衣裳;
曾幾何時,我為他讀《鄭伯克段於鄢》,明白他潛藏的心事
曾幾何時呢?都是往日之時了歌舞娛情,自然不比詩書的乏味再好的書,讀熟了也會撂開一邊
寵舊愛,我並沒有那樣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護居住長信宮;也不及徐惠,可以長得君恩眷顧而她,自然也不是飛燕的步步相逼寫下這首《長門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團扇之情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如今不正是該收起團扇的涼秋了嗎?
陵容的嗓音好得這樣快、這樣適時,我並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難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麼?寂寞宮花紅,有我和眉莊,已經足夠了
縱然我了然陵容所說的無奈,也體諒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當他和她的笑聲歡愉這樣硬生生迫進我的耳朵時,不得不提醒著我剛剛失去一個視如生命的孩子;還有,夫君適時的安慰和憐惜
沒有責怪,也不恨可當著我如此寂寥的心境,於寂寥中驚起我的思子之慟,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來我,不過也是這深宮中的一個寂寞怨婦呵
筆尖一顫,一滴濃黑的烏墨直直落在雪白紙上,似一朵極大的淚柔軟薄脆的宣紙被濃墨一層層濡濕,一點點化開,心也是潮濕的
註釋:
1出自張籍的《酬朱慶余》,全詩為:「越女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2徐惠:湖州長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歲通論語及詩八歲已善屬文一才著稱,為太宗所聞,乃納為才人,又進充容太宗死後絕食殉情,追贈賢妃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