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本是海棠初開的時節,棠梨地氣偏寒,這個時候堂後庭院的梨花恰恰盛開因著臉頰傷口還未癒合不宜走動,又有了近兩月的身孕,身體越發慵懶,成日憩於榻上,或坐或眠以打發漫長時光玄凌時來和我做伴,不過是說些有趣的事搏我一笑罷了,為著太醫的叮囑,並不在我宮裡留宿金玉綾羅各色玩器卻是流水介不斷地送來我宮中,小允子常常玩笑:「皇上的東西再賞下來,別說咱們奴才搬得手軟,就是宮裡也放不下了」於是揀出特別喜愛的幾樣留著賞玩,把賞賜按位分贈送皇后妃嬪,餘下的特意開了飲綠軒暫時作為儲物的地方
是日,天氣晴朗明麗,洗了頭髮還未干,隨意挽一個鬆鬆的髻,只用一對寸許長的水晶燕子髮釵用陵容所贈的舒痕膠輕拭傷疤,照舊用鮫綃輕紗蒙了面,鮫綃輕密軟實,可擋風塵,又不妨礙視物清晰,用作面紗再好不過
我命人把貴妃榻搬至堂後梨樹下,斜坐著繡一件嬰兒所穿的肚兜,赤石榴紅線杏子黃的底色,繡出榴開百子花樣,一針一線儘是我初為人母的歡悅和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繡了幾針,不自覺地嘴角噙一抹愉悅安心的微笑……
繡的乏了,舉目見梨花盛開如綿白輕盈的雲朵,深淺有致的雪白花朵映著身上華麗的嫣紅羅裙,紅白明艷有風偶爾吹過,瑩潔的花瓣輕盈落在衣上,像潔淨霜雪覆蓋身體,連心境也是潔淨平和的了
有了這個小小的未成形的孩子在腹中,內心歡悅柔軟,連穿衣的色澤也選的鮮艷從前的我喜歡清淡雅致的顏色,如今卻喜歡純粹的紅色,那樣不掩飾的快樂質地輕柔的絲羅衣袖長長地自貴妃榻流於地下,似被霞光染紅的一道薄霧
酒能解愁,此時於我卻是助興,我喚槿汐,「去拿酒來——」
槿汐端來「梨花白」,笑吟吟道:「知道娘娘的酒癮上來了,前幾日手上帶傷禁沾酒,如今好了鬆一鬆也不妨——這是去年摘的梨花釀的,埋在青花甕裡到前日正好一年,娘娘嘗嘗罷」
對著滿目冰清玉潔的梨花飲「梨花白」,實在是非常應景,我舉杯一飲而盡
槿汐含笑離去,余我一人自斟自飲,獨得其樂
宮院寂靜,花開花落自無聲,是浮生裡難得的靜好幾杯下肚,方才喝得又急,酒勁緩緩湧上身來慵懶一個轉身,閉目養神
有輕淺的腳步聲*近我,是男子的腳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除了他,後宮還有哪個男子可以長驅直入我宮中故意不起身迎接,依舊睡著,想看他如何
他噤聲槿汐的請安,揮手讓她退下,獨自坐與我身畔輕風徐來,吹落梨花陣陣如雨恍惚間有梨花正落在眉心聽他輕輕「咦」了一聲,溫熱的氣息迎面而下,唇齒映在我眉心,輕吻時銜落花瓣無聲
他掀開我臉頰覆著的面紗,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將花瓣吞吐入我口中,咀嚼後的梨花,是滿口宜人的清甜芳香他低頭吻上裸露的肩胛和鎖骨,隔著花瓣的微涼,鬍渣刺刺得臉上發癢我再忍不住,睜開眼輕笑出聲:「四郎就愛欺負人家——」
玄凌滿目皆是笑意,刮我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裝睡,裝也裝不像,眼睫毛一個勁的發抖」
我嬌嗔:「知道我是個老實人罷了,四郎也只欺負老實人」
他仔細瞧我臉上的傷疤,笑:「好像淡了些了」
我忙用手掩住,轉頭嗔道:「如今變成無鹽、東施之流了,四郎別看」
玄凌笑道:「朕賜你的藥膏用了嗎?等過些日子就完好如初了嬛嬛絕世容光,不知這世上有誰堪相比?」
我心中頓起頑皮之意,笑說:「嬛嬛有一妹妹名叫玉嬈,堪稱國色,絕不在臣妾之下」
「哦?」玄凌流露出頗有興趣的神色,問道:「還有能和嬛嬛不相上下的人?朕可要看看」
我假裝情急:「那可不許,四郎見到妹妹姿色,肯定會迫不及待將她納為妃子到時心中便無嬛嬛了」
他見我著急,臉上玩味之色濃:「能讓你有如此醋意,一定是絕代佳人,看來朕真的要納妃了恩,你說封你妹妹做什麼好呢?婕妤?貴嬪?還是立刻封妃?」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說:「嬛嬛的妹妹今年芳齡七歲,望陛下也能笑納」
玄凌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把把我抱在膝上,咬著我的耳垂說:「你這個促狹的小東西」
我笑著蜷成一團躲他:「別鬧,太醫說要養著不許隨意動呢」
他把我橫放在貴妃榻上,俯下身將臉貼在我的小腹,流露出認真傾聽的神氣這樣家常而溫暖的情景,他只像是一個愛護妻兒的夫君我情不自禁撫摩他露在衣裳外的一截脖頸花開靜綿,我想,歲月靜好,大抵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的嘴角不覺含了輕快的微笑,輕輕道:「現在哪裡能聽出什麼呢?」
他忽地起身,打橫將我抱起連轉了幾個圈,直旋得我頭暈,他放聲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們的孩子,你曉不曉得朕有多高興」
我「咯咯」而笑,笑聲震落花朵如雪紛飛,一壁芬芳我緊緊挽住他脖子:「好啦,我也很高興呢」
他隨手拾起落與枕榻上的梨花花瓣,比在我眉心道:「梨花白透可堪與雪相較,花落眉間恍若無色,可見嬛嬛膚光勝雪」
我微笑倚在他胸前,抓了一把梨花握在手心,果然瑩淡若無物,遂微笑道:「南朝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日閒臥於含章殿,庭中紅梅正盛開,其中一朵飄落而下附在她眉心正中,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狀甚美,宮人拂拭不去,三日之後才隨水洗掉由此宮中女子見後都覺得美麗,遂紛紛效仿,在額間作梅花狀圖案妝飾,名為『梅花妝』只是梨花色淡不宜成妝,真是遺憾了」
玄凌道:「若要成妝其實也不難」說著牽我的手進後堂,坐於銅花鏡前,比一朵完整的梨花於眉心,取毛筆蘸飽殷紅胭脂勾勒出形狀,又取銀粉點綴成花蕊,含笑道:「嬛嬛以為如何?」
我對鏡相照,果然顏色鮮美,綽約多姿,勝於花鈿的生硬,反而添柔美嫵媚的姿態,遂笑道:「好是好,只是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卻像是不真了」
他端詳片刻,道:「那朕也無法了,只得如此只是若真為白色,又無法成妝,可見難以兩全」
我微笑:「世事難兩全,獨佔一美已是難得了」
玄凌亦道:「既然美麗就好,妝容本就擬態而非求真這個妝,就叫『姣梨妝』如何?」
我顧盼生色,笑容亦歡愉:「四郎畫就,四郎取名,很風雅呢」
他也是歡喜自得之色,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帶梨花的詩來助興」
午後宮門深閉,我凝視窗外梨花,未及多想,信口捻來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1
言甫出口,我立時驚覺,難免有些不自在,暗暗自悔失言,君王面前怎能談論這樣自怨自艾的詩句,何況是失寵嬪妃的傷情自況,這樣突兀念來,實在是有些不吉的
然而玄凌並未覺得,只是道:「是春日的季節,宮門緊閉,梨花又開得多,只是朕與你相伴而坐,怎能說是寂寞呢?雖然應景卻不應時,該罰」他轉頭見窗前案几上有一壺未喝完的「梨花白」,遂取來道:「罰你飲酒一杯」
我信手接過,笑盈盈飲下一口,看著他雙目道:「宜言飲酒……」
他立刻接口:「與子偕老」說著挽手伸過,與我交手一同飲下
他臉上帶笑,問我:「是喝交杯酒的姿勢」
深宮寂寂,原也不全是寂寞,這寂寞裡還有這樣恬靜歡好的時光我滿心恬美,適才的酒勁未褪,現又飲下,不覺臉頰發燙,映在鏡中如飛霞暈濃,桃花始開
我半伏在案上,笑著向他道:「臣妾已經念過詩句,該四郎了切記要有『梨花』二字啊」
他想了一想,臉上浮起不懷好意似的笑容,慢慢道:「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2
我一聽羞得臉上滾燙,笑著啐他道:「好沒正經的一個人」
他強忍著笑道:「怎麼?」
「十八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方算是一樹梨花壓海棠啊」
他道:「朕願與子偕老,嬛嬛容顏不改,朕鶴髮童顏,不正是蒼蒼白髮對紅妝麼?」他一把把我高高抱起,輕輕放於床上,我明瞭他的意圖,搖開他的手道:「不許使壞」
他低頭,笑意愈濃,「才剛拿你妹妹來玩笑朕,現在看朕怎麼收拾你這個小壞東西……」
我邊笑邊躲著他道:「噯噯四郎你怎麼這樣記仇啊?」
他捉住我的雙手擁我入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錦簾紗幕半垂半卷,正對著窗外潔白月光一般的梨花點點繁花與柳絮輕綿無聲的糾纏飛舞我模糊的記得梨花花蕊的樣子,花瓣中間的淡淡紅暈的花心的模樣,如冰玉般清爽宜人的姿態,其實和那一日我與玄凌相遇時的杏花是很像的
淺金的陽光自花樹枝椏間和緩流過,潔白的花朵開得驚心動魄窗外風過無聲,梨花飛落無聲,窗內亦是無聲,他的動作輕柔而和緩,生怕傷到腹中幼弱卻蓬勃的生命暖暖的陽光寂靜灑落,習習清風,花瓣靜放,我在擁抱他身體的一刻幾乎想安然睡去,睡在這春深似海,梨花若雪裡
是日玄凌下了早朝又過來,我剛服了安胎藥正窩在被窩裡犯懶,房中夜晚點的安息香甘甜氣味還未褪去,帳上垂著宮樣帳楣,密密的團蝠如意不到頭的繡花,配著茜紅的流蘇綃絲帳,怎麼看都是香艷慵散的味道
玄凌獨自踱了進來,剛下了朝換過衣裳,只穿一件填金刺繡薄羅長袍,越發顯得目如點漆,器宇軒昂他見我披頭散髮睡著,笑道:「越發懶了,日上三竿還躺著」
我道:「人家遵您和太后的旨意好好安養,卻派起我的不是來了我還閒成日躺著悶得慌呢」說著作勢起身就要行禮,他忙攔著笑:「算了,還是安靜躺著」
我忍俊不禁,「這可是慌神金口說的,回頭可別說臣妾不是了」
他捏一捏我的鼻子,踢掉足上的靴子,露出藍緞平金繡金龍夾襪,掀開被子笑嘻嘻道:「朕也陪你窩一會兒」
我把一個用玫瑰芍葯花瓣裝的荷色夾紗彈花枕頭墊在他頸下,順勢躺在他腋下,看著那襪子道:「這襪子好精細的工夫,像是安妹妹的手藝」
他低頭仔細看了一會,方道:「朕也不記得了,好像是她的針線功夫是不錯的」
我無言,於是問:「皇上方才從哪裡來?」
他隨口道:「去看了沈容華」
我微笑:「聽說姐姐身子好些能起床了,一日兩趟打發人來看我」
他有些詫異:「是嗎?朕去的時候她還不能起身迎駕呢?」
我心下狐疑不定,昨日采月來問安的時候已說眉莊能夠下床走動了,只是不能出門而已想來為了禁足一事還是有些怨恨玄凌,遂道:「姐姐病情反覆也是有的,時疫本也不易好」
他「唔」了一聲也不作他言,半晌才道:「說起時疫,朕就想起一件惱人事來」
我輕聲道:「皇上先別生氣,不知可否說與臣妾一聽」
他拇指與食指反覆捻著錦被一角,慢慢道:「朕日前聽敬妃說江穆煬、江穆伊兩人醫治時疫雖然頗有見效,但私下收受不少宮女內監的賄賂,有錢者先治,無錢者不屑一顧,任其自生自滅委實下作」
我沉思片刻,道:「醫者父母心,如此舉動實在是有醫術而無醫品臣妾十分瞧不起」我靜一靜,道:「皇上還記得昔日他們陷害沈容華之事嗎?」
玄凌雙眉暗蹙,卻又無可奈何:「朕沒有忘——只是如今時疫未清,還殺不得」
我微微仰起身,道:「臣妾像皇上舉薦一人,太醫溫實初」
他「哦」了一聲,饒有興味道:「你說下去」
「溫太醫為姐姐治療時疫頗有見效,而且臣妾聽聞,江穆煬、江穆伊兩人的方子本出自溫太醫之手」我輕聲道:「皇上細想,江穆煬、江穆伊兩人所擅長的是嬰婦之科,怎麼突然懂得治療疫症,雖說學醫之人觸類旁通,可是現學起來也只能入門而不能精通啊而溫太醫本是擅長瘟疫體熱一症的」
玄凌靜靜思索良久,道:「朕要見一見這個溫實初,果然如你所言,江穆煬、江穆伊二人是斷斷不能留了」
我伏在他胸前,輕聲道:「皇上說得極是只是一樣,如今宮中時疫有好轉之相,宮人皆以為是二江的功勞若此時以受賄而殺此二人,不僅六宮之人會非議皇上過因小失大不顧大局,只怕外頭的言官也會風聞,於清議很不好皇上以為呢?」
「他們倆到底是華妃的人,朕也不能不顧忌華妃和她身後的人」他微微冷笑,「若真要殺,法子多的是必定不會落人口舌」
身為君王,容忍克制越多,爆發將愈加強大,因為他們的自負與自尊遠遠勝過常人我目的已達,淺淺一笑,用手遮了耳朵搖頭嗔道:「什麼殺不殺的,臣妾聽了害怕皇上不許再說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啦,咱們不說這個,四月十二是你十七歲的生日,西南戰事連連告捷,你又有了身孕,朕叫禮部好好給你熱鬧一番好不好?」
我婉轉回眸睇他一眼,軟語道:「皇上拿主意就是」
他又沉思,慢慢吐出兩字,「華妃……」卻又不再說下去
我心思忽然一轉,道:「皇上這些日子老在華妃處,怎麼她的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呢?」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裡,隨口道:「她不會有孩子的」
我詫異,道:「臣妾聽聞華妃曾經小產,可是為此傷了身子麼?」
他似乎發覺自己的失言,對我的問詢不置可否,只一笑了之,問了我一些起居飲食
玄凌靜靜陪了我一晌,又去看杜良娣我目送他走了,方笈了鞋子披衣起身,槿汐服侍我喝了一盞青梅汁醒神,方輕輕道:「娘娘這個時候挑動皇上殺二江,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冷笑:「不急了我已經對你說過,上次在皇后宮中就有人想推我去撞杜良娣,雖不曉得是誰,可見其心之毒如今我有身孕,是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時疫一事這姓江的兩人撈了不少好處,在太醫院一味坐大溫大人又在沈容華那裡,章彌是個老實的,萬一被這姓江的在藥裡作什麼手腳,咱們豈不是坐以待斃不如早早了結了好」長長的護甲碰在纏枝蓮青花碗上玎然有聲,驚破一室的靜靄甜香,慢慢道:「其實皇上也忍耐了許久,要不是為著用人之際,早把他們殺了」
槿汐嘴角蘊一抹淡淡的笑:「敬妃娘娘對皇上的進言正是時候不過也要江穆煬、江穆伊二人肯中圈套」
我微笑:「這個自然,像這種貪財之人只要有人稍加金帛使其動心即可皇上只是暫時忍著他們,這樣得意忘形,實在是自尋死路」
兩日後,宮外傳來消息,江穆煬、江穆伊兩人在出宮回家途中被強盜殺害,連頭顱也被割去不知所蹤,皇帝念其二人在時疫中的勞苦,為表嘉恤特意賜了白銀百兩為其置辦喪事,又命太醫溫實初接管時疫治療之事一時間宮內外皆傳當今聖上體恤臣子,仁厚有加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窗下修剪一枝開得旁枝過多的杏花,聞言不過淡然一笑於此,溫實初在這場時疫中功成名就
註釋:
1出自唐代劉方平《春怨》,全詩為:「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是一首十分出的宮怨詩雖被寵愛過,卻落得萬般淒涼
2出自宋代蘇東坡嘲笑好友詞人張先990-1078,字子野的調侃之作據說張先在80歲時娶了一個18歲的小妾,東坡就調侃道:「十八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梨花指白頭郎,海棠指紅妝娘之後,「一樹梨花壓海棠」成為老夫少妻的委婉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