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完臉和脖子,我只略略停頓了一下,右手繼續下滑,搭上他單褂的盤扣。他倏地出手摁住我,我默默搖頭,將他的手拿開,固執地扒下他的上衣。他消瘦的骨架上滿是纍纍傷痕,我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是顫抖著用手帕一一拭過這些傷疤。
這是……替他那狠心的阿瑪打江山時,所留下的最殘酷有力的見證啊!
手指最後停留在他的左側肩頭上,那樣清晰宛然的齒印,讓我的心劇烈地顫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伏在他的肩頭失聲慟哭。
「東哥……」他扶著我的肩,癡癡地問我,「如果有來生……你會嫁給我嗎?」
我瞪大眼睛愣怔住,忘了哭泣。
「會嗎?來生……」他著急地追問。
倏然俯身低頭,我在他右側肩頭狠狠地咬下一口。他身子一顫,肩上的肌肉下意識地收緊,可是身子卻並沒有移動半分,默默地任由我咬出血來。我鬆開嘴,右肩上的齒痕帶著鮮紅的血珠子,深印肌理。
我緩緩咧嘴一笑,語音哽咽:「看!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來生……你來找我……記得……」
他猝然迎了上來,滾燙的雙唇顫抖著印上我的唇瓣。我閉上眼,悲痛欲絕,含淚接受他最後的癡戀。
褚英!對不起……這一生,注定我已負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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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的,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跨出地牢,如何走到門口的……
天色暗沉,空中飄著細密的雨絲。我無力地扶著牆,喉嚨一陣癢,難以抑制地咳了起來,先是一聲兩聲,到最後竟是撕心裂肺般無法停止,只得弓著背、捂著刺痛的胸口,眼淚迸。
「姑娘……你不打緊吧?」老獄卒有些擔憂地繞到我面前。
我憋住氣,克制住喉頭的瘙癢,一時無法開口出聲,只得緩緩搖頭。
「你臉色很不好……」
「他……咳咳……人……」
「哦,你是指二爺?」老獄卒壓低聲,「才有人來報,十二阿哥往這邊過來,二爺怕他進地牢,便趕去前面絆住他了……姑娘若無其他事,還是快點離開吧!」
我痛苦地點頭。十二阿哥……阿濟格,那個雖只十歲,卻已擁有了一個鑲白旗的阿哥!果然不能小覷他,代善會如此緊張,肯定不無道理。
扶著牆,我挪步,老獄卒在身後低聲道別:「姑娘好走……」
雨下得朦朧縹緲,灰濛濛地透著一種淒涼的無奈和悲傷。
好走……我自然是要走的!只是……無法達成最後的一點奢望,我心有不甘!
赫圖阿拉內城城門離此很近,我不敢靠太近,於是刻意繞了遠路,趕往城外與葉赫探子事先約好的地點碰面。才走了沒多遠,忽聽身後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喊道:「喂,下雨為什麼不打傘?」
我驚訝地回頭,身後兩丈開外,站了一個三四歲的小娃娃,粉雕玉琢般的小臉刻意地板著。我見他雖然單薄羸弱,但錦衣玉袍,僅是他脖子上掛著那塊黃澄澄的長命鎖已是價值不菲。
這個娃娃非富即貴,保不準是哪位親貴家的小公子。我不願與這種孩子多打交道,免得他家人尾隨而至,多生事端,於是扭頭便走。
「喂!你還走得動嗎?你那張臉難看得像死人一樣……」
好個勾人心火的臭屁娃娃!我頓了頓,記憶中像是有某根弦被悄然撥動,腦後的神經猛烈抽搐著,絲絲地疼。
忍不住又回頭瞥了一眼……啊!一個恍神看花了眼,記憶彷彿一下子倒退回到二十年前!我搖頭,甩去眼前的幻覺,自嘲地冷笑。
「喂——」
「喂你個頭啊!煩人的小鬼,吃撐了管閒事啊?趕緊回家找你額娘去!」我煩悶難當,忍不住口氣生硬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幹嗎要跟一個小不點的孩子這麼較真。
那張小臉皺了起來,露出很不滿的神氣,衝我嗷嗷叫嚷:「你這女人……你以為我喜歡答理你的死活?不過是瞧你長得與我額娘有幾分相似,一時心軟才……」
心裡一動,剎那間我似乎想起了什麼,偏又沒能及時抓住。正在困惑的當口,忽然拐角閃過一個矮小的人影,我先是嚇了一跳,然後現那不過也就是個年紀稍大些的孩子,忙定了定神,丟下一句:「沒空跟你扯淡!」倉皇欲走。
可沒等步子跨出三四步,身後衣角便被一隻雪白的小手扯住。我慌張地回頭觀望,卻見另一個孩子已然走近,也不過六七歲,同樣是通身華貴,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孩。
他看到我後,先是微微一愣,但隨即朝著那個娃娃恭謹地打了個千:「十四叔讓我好找!快回吧,省得大太太一會兒著急!」
我被口水猛地嗆到,憋著嗓子咳了兩聲。
詭異啊!一個六歲大的孩子管一個三歲大的奶娃娃叫叔叔!雖然這種情況在多子多孫的大家族裡極為普遍,但是……我眼神怪怪地對著他倆瞄來瞄去,還是覺得這種輩分十分搞笑!
奶娃娃年紀雖小,可擺出的架子卻一點不比大人差,像模像樣地說道:「豪格!怎麼就你一個?那些奴才呢……」
這一聲「豪格」喚得雖輕,卻仿如一道閃電在我眼前猛然劈過,我蹌了蹌步子,身子陡然失去了支撐力。
「喂!喂……」小十四大叫,「你別壓著我啊——」
我收勢不住,最終倒下,無辜的他被我推倒在了髒兮兮的水坑裡。
「你……你這賤婢怎麼回事?!」豪格臉色大變,怒氣沖沖地上前,左手一把揪住我頭頂的髻,強行擰過我的臉,右手同時揮起一道弧線。
「不可……」小十四即刻出聲阻止。
可是,豪格的手已然快地擊了過來!我悲哀地緊閉上眼,忽然生出一種自暴自棄的想法,無心再做任何反抗掙扎。
然而,巴掌最終並沒有如預期的那樣落在我的臉上,只聽得耳邊小十四驚訝地「哎」了一聲,然後豪格像是殺豬般出一聲慘厲的號叫。我倏地睜開眼瞼,卻驚異地看見豪格小小的身子呈拋物線般往後飛了出去,砰地摔在了雨地裡。
我驚呆了,第一直覺就想衝過去看他有沒有摔傷,可是沒等我從地上爬起身,小十四的稚嫩童音已顫巍巍地在我耳邊喊了聲:「八哥……」
嘩啦!雨點子忽然下大了,辟辟啪啪地砸在地上像是在炒黃豆,水花四濺。我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疼,勉強睜大眼睛,卻哆嗦著嘴唇無法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