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有用。
最初的兩日顧尋還有力氣與獄卒嚷嚷,在這不辨天日的地牢中,一連過去了四天,顧尋蜷在牆角,細細思量前些日子裡發生的一切。
儘管只是四天,在牢獄中失去了時間感的顧尋已感到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麼長。開始只覺飯菜餿腐,難以下嚥,獄卒道她乃以「絕食」的方法來找自己麻煩,幾人打開牢門,將一碗白米與幾根菜葉硬生生灌了下去,顧尋當夜腹瀉,並嘔吐不止。
這一招幾乎使顧尋虛脫過去,獄中陰冷,從第三日起她便感覺渾身酸疼,腹中時常傳來一陣隱隱的疼痛,令人惱怒、痛苦,並生出絕望的情愫來。
第四日清晨,顧尋在一陣潮寒中醒來,望著牢門外昏暗的油燈,心中忽然覺得無比嘲諷。
此刻她已面無血色,她不明白,如果老天要她親眼看見,親耳聽見顧元平的所行所為,又有一個白衣人莫名相救,使得她與兄長二人同時脫險,又為什麼此刻她竟然忽然承受起這無妄之災,莫名地變成一個犯人,被押解在牢獄中,被折磨得不似人形。
一陣劇烈的咳嗽。
顧尋將身子蜷縮得更緊了一些,隱約中她聽見牢門鐵鏈鬆懈的聲響,微微仰頭去看來人,然而視線已經模糊,顧尋微微張開口唇,乾裂的唇齒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
「公……公子!!」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顧尋心中忽然一陣歡喜,是墨桑來了。
顧尋歎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陡然間鬆弛下來,她感到墨桑將她扶了起來,抱在懷中,不斷地搖著她的身體,說著什麼「睜開眼瞧瞧我」之類的話。
好了,墨桑。顧尋微微動了動嘴巴,卻只發出一陣輕微的低吟。她想讓眼前這個慌了手腳的少年冷靜下來,顧尋在心中念道,別搖了,讓我好好睡一會兒。
之後,便墮入了無意識的淵面。
迷濛裡,顧尋彷彿置身於一道長廊中。正是春日最絢爛的光景,一旁枝葉打得陽光柔和而細碎,她在這長廊之中一面奔跑,一面張望。她聽見一個女童的笑聲,如同銀鈴,歡欣雀躍。
顧尋忽然望向自己稚嫩而嬌小的手掌。自己身著一道花色的衣裳,可愛而明艷。
她陡然間止住了步伐,低頭打量起自己的身影,方才聽見的女童歡笑,竟然是自己的聲音嗎?
「尋尋。」
忽然有人叫她,顧尋抬起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站在長廊的一端,向自己招手。
「娘~」女童向前奔去,顧尋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魂魄從女童的身體之中分離。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眼前的女童笑著向那女子奔去,年輕的女人張開雙臂,將女童抱在了懷中。
那,就是年幼的顧尋嗎。
站在長廊這一端的顧尋,望著女童與那女子親暱的神情,眼神不由得變得柔軟。
那女子喊她「尋尋」,想來,就是顧尋的娘親了吧。
顧尋跟在這對母女的身後,聽她們有一出沒一出的聊天。
「娘,爹爹什麼時候來看我們呀?」
「等到尋尋能背出千字文的全篇,爹爹就來了。」
「娘親騙人,上回你說背出半篇,爹就要來看我們呢!」
顧尋繞到二人的身側,女童乖巧地依偎在女子的懷中,一對大眼睛水靈靈地望著別處,聲音卻變得有幾分委屈。女子的臉上浮現幾許落寞,但轉瞬即逝,她抱著女童,向著遠處去了。
顧尋站在原地,被方纔的言語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幼時的顧尋,竟然是這樣不被顧元和重視的嗎?易卿說,那個小小的顧尋,會因為一件花衣服而哭得滿臉眼淚,難道是真的?
顧尋忽然覺得頭有些疼,病重的顧元和曾那樣慈愛地拉著她的手,一口一聲「尋尋」,竟然….都是假的嗎。
時空斗轉,一聲驚雷將長廊化作一個雨夜。
顧尋怔怔地站在雨中,她四下張望,忽見身後的青石板上站著一個少女,她靜靜地佇立在雨中,目光直直地望著前方。
顧尋走到她的身旁,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卻見一方被燭火染成淺黃色的窗,顧尋細細打量少女的摸樣,那少女,正是她自己。
「我已經很努力了,是不是,娘?」
顧尋聽見少女的低語,心中甚是疑惑,雨夜昏暗,她分不清少女臉上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這不是我的錯。」少女輕聲呢喃,「娘親在天上,一定看得真切。」
前方燭影搖曳的窗欄中,傳來陣陣笑聲,顧尋看見少女臉,在夜色中變得悲慼,冷淡,最終變得堅決。
少女在雨中轉身,留下顧尋一人在雨中,她想追上前,卻發覺無論如何奔跑,始終無法觸及眼前的少女。
「等等,顧尋,你等等我…」迷惘之中,顧尋這樣喊道,忽而渾身一震痙攣,顧尋睜開了眼睛,她大口地喘著氣,彷彿保持著剛才拼盡全力奔跑的樣子。
是夢嗎?
顧尋用手摀住了臉,一種難以名狀的惆悵湧上心頭,近來她越不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彷彿這副身體的記憶正在甦醒,她不得不重新承接那些她不曾經歷的苦痛,顧尋靜靜坐在床榻之上,無聲抽泣,眼淚暢快而淋漓地流下,連自己都覺得莫名。
「顧…顧尋?」
忽然聽見身旁有人關切地走近,顧尋陡然止住了眼淚,她側目望去,見陸秉站在幾步之外,怔怔地望著自己。
「我沒事,只是做了噩夢。」
顧尋定了定神,重新打量週遭的事物,發覺她正在她自己的房中,陸秉站在自己的身旁,與前些天裡受寒照顧自己的情景幾乎沒什麼兩樣。她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鎮定下來。
「我聽說你被下了獄,不便親自營救,就讓那個你顧府的一個下人去了。」
「嗯。」
「我找了大夫來給你瞧,但沒有讓他近你的身,也吩咐了讓他不要多事。」
「嗯。」
「你是不是好些了,顧尋,你還很難受嗎。」
顧尋搖了搖頭,陸秉已經坐在了她的床側。
他陡然闖入房中,卻見顧尋一人掩面而泣,她的頭髮披散在腰際,肩頭隨著梗咽而起伏,他從未見過顧尋如此。這幾日來,面色冷峻的顧尋,神情焦急的顧尋,以及此刻默然神傷的顧尋,她的每一面落毫無遮攔地落在他的眼中,和心裡。
「沒什麼的,其實。」顧尋笑了笑,「我只是…忽然有點難過,心裡難過,睡一覺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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