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當然是我。」
顧尋嘴角浮起一絲冷冽的淺笑,她只道那個在傳言中夜奔情郎的女子是如何天真勇敢,卻不知道原來在幕布之下暗湧詭譎。
一時間,她忽然有些鼻酸,顧尋依稀覺得,這一定是這副身體的本能反應。
一個亂了新妝,在清冷月色下決絕地縱身一躍的女子,忽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
那一句「天行有道」如同五雷轟頂,陡然讓顧尋渾身戰慄。
望著顧尋此刻的表情,顧元平只覺口中乾涸,不自覺地嚥了嚥口水,身體向後又退了一步。
顧元和望著眼前一幕,忽然抓住了顧尋的衣擺,
「尋兒,快走——」
他是如此奮力地起身,以至於整個人都跌下了床。
顧元和強忍著胸中劇痛,厲聲喝住已經怒不可遏的顧尋,他陡然想起此刻這個宅子之中統共只有他、顧尋、墨桑與顧念和四個人,而今顧元平如此不顧廉恥地出現,必然是做了手腳支開了所有人。
顧尋忽然來看自己,一定出乎了顧元平的意料。
顧元平不可能只身前來,為了隱瞞此事真相,他必然會對顧尋痛下殺手。
他心中焦慮,五官因為痛苦而擰成一團。
顧尋連忙將顧元和扶起,卻聽見顧元和用最後的力氣在耳邊開口。
「快去找念和,讓他…」
「保護你」三個字尚未出口,又一口鮮血湧上咽喉。
是了,是了,顧尋忽然想起,顧元平必然是已經等不及讓顧元和壽終正寢,便出此計策,以顧尋被趕出家門之事來叨擾顧元和的病情。
只有靠顧念和,只有靠哥哥顧念和,才能將局勢全然扳回。
顧元和的話陡然提醒了站在一旁的顧元平,他幾個箭步飛身向門外奔去,匆匆離開了屋子。
決不能讓顧尋去找顧念和。
若是此事敗露,自己聲譽必然全毀。
「來人!!來人啊!!」他一面疾走一面高呼,幾個候在院外的僕役聞聲而動。
屋內的顧尋原本已經心亂如麻,顧元和躺在顧尋的懷中,不住地吐血。
「尋尋….」
顧尋張口想要應聲,卻已是啞然,她喉中彷彿被灌了一注重鉛,無法言語,無法呼吸,只是胸腔劇烈地起伏,眼中不住落淚。
這樣的悲痛,顧尋還是是第一次。
「對不起…」顧元和在顧尋的懷中,眼睛微微合起。「快走。」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的打鬥聲,那些刀劍激越的倏響和傷者慘烈的哀號撞擊著顧尋的雙耳。
誰在門外?
顧元和已在顧尋的懷中深深睡去,血淚沾濕她的雙手與衣襟。
她顫抖著將顧父重新放回床榻,自己則扶著桌子,靜坐下來。
她分明感到身體一陣又一陣的淒厲吶喊,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心底復甦了,如同一隻受傷的獅子,憤怒而悲慼地吼叫。
顧尋幾乎不能制止此刻雙手的顫抖,眼淚亦然。
她沒想過離開,顧尋遵從此刻內心的選擇,如果那個念頭哀求她留下,她自然會停在原地。
忽而門窗被人從外擊破,一人迅捷而從容地進屋,他只是掃了一眼屋中擺設,看了看木然並且滿身是血的顧尋,便明白了什麼。
來人白衣勝雪,一頂戴著輕紗的帽子遮擋著他的面容。
「節哀。」他說。
顧尋側過頭望著他,眼中仍有淚光,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皺起眉頭,警惕地望著來人,低沉著聲音問道,「你是誰?」
那人沒有多說,只是快步上前,雙手抱起顧尋便向窗外一躍而去。
「走。」他說。
窗外已是一片狼藉,數人躺在地上,石板上血流成河,顧元平面色刷白地坐在不遠的地方,顧尋一見他便全身一顫,立刻推開白衣人想向著顧元平撲去。白衣人雙臂收得更緊,一言不發地帶著顧尋穿行於簷瓦之上。
「放開我!你是誰!!讓我下去!!」
那人忽然停下,靜靜站在屋簷一角,顧尋隱約從紗中看江他的眸子,四下靜寂,顧尋聽見他輕聲開口。
「我帶你去找顧念和。」
顧尋一怔,輕聲呢喃,「什麼?」
「我帶你去找顧念和。」那人又說了一遍,「只是希望你不要和他提我,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如何。」
「但是我爹還在——」
「等你見了你哥哥,再商議你爹的後事也不遲,人已經死了,再守著也沒有用。」那人頓了頓,又看向顧尋,「不要向顧念和提起我,你答不答應。」
顧尋頓了頓,望著眼前白衣人的面紗,冷聲道,「即便我不說,顧元平也知道,他未必不會和哥哥說。」
「那就是他的事了。」白衣人聲音清亮,卻聽不出一絲波瀾。
顧尋點頭默許,白衣人便帶著顧尋一路騰躍,二人再無言語交談。
顧尋擦乾眼淚,靜靜回憶方才發生的一切,顧元平口中所言之事,她並未親歷,卻依然令她刻骨。
這一世裡她在醒來之後,便被一群人逐出了家門,她原以為自此將將不再與從前生活有什麼瓜葛,卻不想墨桑追去了楊府,喚她來探望顧尋的父親。
想到這裡,顧尋心中忽然一陣淒婉,她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是啊,墨桑潛入府中,喚她去探望「顧尋」病重的父親。她莫名被一個冷若冰霜的兄長帶入房中,見到一個陌生卻親暱的老者,一口一聲「尋尋」,可她哪裡是他們的顧尋?
因為她「顧四小姐」的身份而待她有別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來。
命運將她浪擲到這一個「顧尋」的軌道上,有人想將她置之死地而後快,她卻偏偏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要哭。」白衣人在風中輕聲開口。
顧尋忽然清醒過來,發覺眼中再度濕潤,她勉強揚起頭,眨了眨眼睛。
「嗯。」
她同樣輕聲回應。
顧尋說不出今天如此悲慟的原因,但今後再不會了。
恍惚裡她幾乎能聽見幼時母親曾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我們的時間不多,所以要多做不後悔和開心的事。」
白衣人望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許久之後還是收回目光。
忽然高空裡一陣大風,白衣人斗笠一動,輕紗掀起一角,顧尋見他鬢角一片銀白,表情一動。白衣人連忙伸手拂下面紗,顧尋原本被他抱在懷中,卻因此失了平衡,幾乎要落下地去,值此一瞬,顧尋伸手擎住他露在斗笠之外的髮簪,沒了這一支髮簪固定,高空的風瞬時揭走了他的斗笠,白衣人長髮飄散,這一頭銀絲如同日光傾瀉。
他微微顰眉,似乎不滿顧尋此舉,但仍然握住顧尋那只伸到他頭頂的手,將顧尋重新抱了起來。
「我從未見過銀髮之人。」顧尋望著他的臉,表情平靜道。
「那你現在見到了。」那人望著顧尋,又帶她幾步躍至街市一處僻靜的巷子。「我不便見人,你往外走,同福客棧二樓甲字間。」
說罷,那人轉身就要離去,顧尋連忙道,「恩人稍等!」
白衣人聽她喊自己恩人,不由得一笑,只是搖搖頭,頭也不回道,「不要和顧念和提起我,能辦到嗎。」
顧尋點點頭,「好。」
「那便是了,顧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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