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尋不知這些書冊背後的厲害,只道是康老隨意編排的借口,加上正是病癒之初,也沒有力氣對這些書冊較真,便放心大膽地怠慢起來。
她東猜猜,西算算,想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今晚康老是在等誰,琢磨得累了便靠在書架上,不多時就在迷濛之中睡了過去。
任是顧尋絕頂聰明,她也不會想到,康老小心翼翼迎接之人,乃是楊慎。
楊廷和被軟禁在宮中,已有數日了。
常人只道楊閣老因公務繁忙,暫居宮中處理事務,卻不知道嘉靖皇帝刻意刁難楊氏父子,此番忽然發難,令人措手不及。
今晚,楊慎受父親之命回府,臨行前還被父親反覆叮嚀,切不可讓家中知曉此事,畢竟明日楊夫人便要回府,她若聽見了什麼消息,不知會如何擔心。
楊慎連日來滿心牽掛著父親的安危,卻只能在宮中小心行事,不敢向府中走漏半點風聲,胸中如同壓著一塊巨石不得舒展。如今坐在康老的屋中,他卻忽然無言以對,在向康老交待完楊夫人歸府的若幹事宜之後,他仰面長歎,在燭光隱綽的房中握緊了拳頭。
「康老,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得你相助,實乃用修之幸。」
「公子客氣了。」康老望著楊慎的臉,忽然開口道,「這幾日,公子與閣老在宮中…」
楊慎忽然冷笑一聲,擺了擺手,康老住了口,卻見楊慎目光冷冽,寒似凜冬。
「皇帝乃是擺明找父親的麻煩,卻從來做足了面上功夫。」
「怎麼說?」
「你知道麼,昨日皇上召父親入殿,詢問江浙一帶堤壩修繕之事,事無鉅細皆要父親作答,連當地的石料價格,漕運的課稅都要父親當眾說個所以然來,我父親是內閣首輔,又不是監工,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知道!」
楊慎頓了頓,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旁康老無奈,只得點點頭,繼續聽他細說。
「皇上又要父親擬一個修繕堤壩的總綱,說是民生之事不可耽誤,非得連夜趕出來不可。父親從下午伏案寫作一直到四更天,為趕總綱水米未進,等到大功告成,把總綱送去司禮監披紅之時,卻被告之皇上已經下令,此事司禮監不得插手,總綱須得他親自過目!父親只好折回,親自把總綱送去皇上的寢宮,誰知到了殿前才有幾個太監匆匆跑過來,說皇上連夜去了宮外新修的『玉熙宮』參道去了!」
楊慎說到此處已然動怒,康老在一旁聽得暗暗心驚,再看楊慎當下的面容更是憂心忡忡,楊慎風度一向極好,若不是嘉靖手段太過,他萬萬不會如此憤恨。
楊慎繼續道,「父親只好連夜乘車趕去遠郊的玉熙宮,等到了玉熙宮外,已是五更天了,下了車,入了殿,嘉靖身旁的貼身太監黃錦又巧言攔著他,不容他面聖,說是再過一個時辰皇上便起了,不如在偏殿候著…」楊慎牙關略顫,輕聲說道,「我爹爹,年過花甲,勞心勞力…竟被皇帝如此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康老無言以對,當今皇上原是藩王之子,因先帝膝下無子才得以即位,那時候朝野上下對皇位的歸屬非議甚多,少年天子不知深淺,許多事情處置失當,為免人口舌,楊廷和只好以一己之力從中斡旋,嘉靖只覺自己事事被楊廷和掣肘,心中憎意漸生。
而今皇帝御極已有十一年,帝王之術已是瞭然於胸。嘉靖春秋鼎盛,楊廷和卻已垂垂老矣。
「我爹爹歷經四朝,根基穩固,皇帝自知不能撼動,表面上對父親愈來愈恭敬,視之為重臣,卻將許多棘手、駭人之事派到父親頭上,稍有錯失便大加指責,說父親有負重托…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楊慎泫然,康老沉默,此間燭火黯淡,瑩瑩火光映著窗外婆娑樹影,暗透幾分蕭殺之意。
「公子莫要難過。」康老緩緩開口,「凡事否極泰來,你要冷靜才是。」
楊慎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下午送來的信箋你看了麼?」
「公子放心,我已讓顧尋去書庫之中揀書去了。」
「他?」楊慎微微顰眉,「他怎麼…?」
「說來也巧,他就比公子早來幾腳,老夫怕他聲張,便差他去書庫揀書去了。」
楊慎聽後,點了點頭,良久又歎了口氣,「皇上不知從哪裡聽說了爹爹有藏書之好,向爹爹索取書目若干,等這些書落到他手裡,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公子不必太過擔心,閣老一生風浪,此番必然也能安然無恙。」
楊慎一笑,目光卻淡漠下來,「但願如此吧。」
康老送走了楊慎,又安排下人將書架運走,顧尋從房中出來之後,便一聲不吭地跟著康老,目光將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康老哼了一聲,佯作惱怒,並不理她。
等到深夜,顧尋隻身回了房中,陸秉屋裡的燈已經熄了,她輕輕打開自己的房門,又緩緩合上。
想到今晚的所見,顧尋心中起伏不定。偶然一瞥,見桌上多了一塊黃銅鎮紙,下頭壓著一本小冊。顧尋好奇地走近,取出小冊一看,是童子們識字用的《千字文》、和《弟子規》。顧尋一笑,想起前幾日讓陸秉教自己讀書寫字的事情,想來這些東西是他放的吧?
顧尋動手翻閱,一張紙片跌落,她彎腰拾起,果然,是陸秉的字跡。
「本想晚間教你讀寫,誰想到你又是一整晚不見蹤影,書冊先給你,凡事『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閒暇時候你記得自己多看些。」
顧尋收起紙片,不自覺打了個哈欠,她站在桌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兩本書都收了起來,吹燈睡覺去了。
顧尋勾起嘴角,抱著被子心裡默念道,「萬睡萬睡萬萬睡,讀寫這種閒事,還是先放一邊吧。」
正當顧尋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時候,那一架經她整理的書冊已經入了玉熙宮。嘉靖的貼身太監黃錦站在殿外,恭迎楊慎的車駕。
車馬一停,幾個侍衛圍了上來,入夜之後又起細雨,他們用一層厚厚的氈子將整個書架都包了起來,小心抬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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