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竹影婆娑,日色斑駁。空靈清幽的琴聲飄揚在寧靜的院落裡,引來鳥雀啁啾合鳴。
手一劃,琴聲嘎止,黛青衣袖掩著琴弦,鈺昊微微仰臉,讓日光透過竹林照在略顯蒼白的面頰。接連數日春雨,今天方始放晴……突然捂嘴輕輕咳嗽起來。
旋開瓷瓶傾了幾粒藥丸在手心,正待送入口中,卻又放下,鈺昊一聲喟歎,出生至今已糾纏了自己整整一年的疾,根本藥石空投,要到幾時才休?……還有一年壽命麼?他微瞇眼——多少人,診論卻如出一轍:「令公子是心脈有缺,再多藥物,也不過延得一年性命……能活雙十就算天幸……而且還得忌情戒欲,免得傷心勞神……」
一側腕,便想拋落藥丸,但親人日夜憐憂的容顏浮現腦間,鈺昊終是吞下那些無用又昂貴的丹藥。抱起琴,穿過竹林,向自己臥房走去。只是在外彈了片刻琴,病弱的身子卻已禁不住林間濕氣開始酸痛,他澀然一笑:除了讓人擔驚受怕和浪費大把銀兩藥材,自己還真是百無一用。
林間仍微微泛著江南春日所特有的潮意,鈺昊坐在假石上,一手支頤,看著日色透過青翠竹影落下斑斕,淡色唇角露出一絲苦澀,他茫茫然一笑,不知怎地,竟又憶起那給自己下毒之人林明。若不是他,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吧。
暮春四月,花菲草長。整個西湖掩隱在青山環抱中,煙波浩淼,瀲灩生輝。鈺昊依舊一襲黛青衣衫,沿著湖邊官道徐徐而行,目光遙望柳絮隨風,飄搖無處歸依。
鈺昊微吁一口氣,停下腳步,望著湖面遊船。一年前,他的身子還不似現在這般虛弱,曾和愛人一起泛舟湖上,其樂融融,但如今,卻只剩他孑然一人……
他惘然出神,竟未留意身後馬蹄紛沓,一連十數騎駿馬煙塵滾滾,飛縱而來。官道上行人紛紛閃避,有路人見鈺昊仍站在路中,不禁大叫提醒他。
鈺昊一驚,連忙避向道旁,但當先一馬速度奇快,轉眼便已衝近,勁風帶動他衣袂,鈺昊身影單薄,一個踉蹌向前跌倒。那馬上灰衣漢子急忙勒緊韁繩,但馬來勢迅凶,仍直往前衝,眼看就要踩上鈺昊——
驀地那隨後十餘騎中,一條人影如電自馬背躍起,攔在鈺昊身前,一掌拍中馬頸,那馬連聲嘶鳴後退。那人回身扶起鈺昊,微笑道:「沒事吧?不少字」
鈺昊驚魂初定,見那人錦衣玉帶,面目俊雅,嘴角含著絲柔和笑意,極是溫文可親。他一時倒忘了身上疼痛,搖了搖頭。
此刻那些駿馬均已止步,馬上人清一色灰衣裝束,都翻身下馬,簇擁在錦衣男子周圍待命。那當先的灰衣漢子更是一臉惶恐,走近垂首道:「閣主——」
「你也太過鹵莽,這行人眾多之處,怎可如此策馬狂奔?」錦衣男子面對他斂了笑容,不怒自威。灰衣漢子囁嚅著,不敢回應。
「這,是我走神,阻了這位大哥的路——」鈺昊定了心神,反替灰衣漢子開脫起來,心想自己無端端地站在官道中間,原也有些不妥。朝錦衣男子淡淡一笑,突然胸口一陣窒悶,忍不住掩嘴低咳,一手習慣性伸進袖裡,想取藥瓶,卻摸了個空。一呆後才想起藥丸數天前早已服完,變賣宅的銀兩也都用來辦理善後事宜,他身邊未留分文,卻去哪裡配製新藥。不由咳得越發厲害。
他先前一笑時,原本蒼白的臉龐竟微泛血色,襯著清秀眉眼,甚是神采動人。那錦衣男子正自看得一怔,聽鈺昊咳得難受,當是方才摔倒受驚所致,他略一皺眉又展開,笑道:「是我屬下驚到公子,公子若是不棄,請到舍下稍作休息,我家中也有幾個醫師,正好為公子解憂。」
「不,不用麻煩了……」鈺昊邊咳邊搖頭,忽地一口氣接不上,臉憋得通紅。那錦衣男子靜靜地看他一會,突然拉起他,躍上馬背。?鈺昊一愣倒止了咳嗽,隨即便想掙脫他雙臂,那錦衣男子卻反將他摟得更緊,在他耳畔輕聲一笑道:「公子執意不去,若有什麼閃失,叫我如何過意得去?」也不等鈺昊答話,一振韁繩,策馬疾奔。那班灰衣隨從也紛紛上馬,追隨其後。
鈺昊隱覺不妥,卻又無從反駁。他從未騎過馬,陣陣疾風刮得他臉上肌膚微微生疼,也看不清兩側景物。他輕咳著,身子卻不由自主靠後倚著那錦衣男子溫熱胸膛,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落馬背。耳邊傳來幾聲低笑,料想是那男子在笑他弱態,鈺昊面色微紅,暗惱自己無用。
倚著錦墩,鈺昊坐在榻上,打量房內擺設,見諸般字畫玉器均恰到好處,絲毫不落俗媚,不覺暗自讚歎。他原本甚為氣惱那錦衣男子自做主張,將他帶來此間,但眼下卻對那人微生幾分好感。
聽得外間大夫正同那錦衣男子低聲細語,鈺昊一哂,想起那大夫適才替他診脈時滿臉訝色,又吞吞吐吐請了那錦衣男子出外詳談,顯是怕他知悉病情,不禁搖了搖頭,也沒心思去理會他們說些什麼,只望著書案上的一架瑤琴出神。見琴身古樸,尾端微焦,難道竟是傳說中價值連城的瑤靛琴?
門一推,那錦衣男子已返,手裡拿了幾顆藥丸,還有一杯茶水,笑道:「大夫說你只是略受風寒驚嚇,服些驅風散熱的藥,休養數日便無礙——」將藥遞了過來。
鈺昊也不道破,接過藥服下,那錦衣男子目光閃動,又道:「胡某御下不嚴,累公子受驚,好在舍下素來清淨,公子不妨在此靜養,也讓胡某不致有愧於心。」他瞧了一眼鈺昊,見他並無不悅,微笑續道:「公子若擔心家中牽掛,胡某即刻遣下屬去府上通報可好?」盛意拳拳,竟是一心想留下鈺昊。
鈺昊與他只是初識,見他如此熱忱,甚不習慣,當下一搖頭:「不敢叨擾胡公子。」站起身來。
那胡公子眼裡微露失望,但一閃既逝,淺笑道:「既然如此,胡某不便強留,還望公子恕先前下屬驚擾之罪。」
他幾次三番謝罪,鈺昊反不好意思,一揖回禮:「胡公子太客氣了,鈺昊還要謝過公子搭救之恩——」
他看著鈺昊蒼白面色,心中惻然。眼前這文弱男子更是重病纏身,憐意油然而生。不自覺間,竟已覆上鈺昊的手。鈺昊道:「謝公子。」
他一向少與人接觸,說話不懂轉彎抹角。胡明軒雖知他說得不錯,總覺刺耳,他素來被下屬奉承慣了,眉頭微微一皺便要駁斥,但望見鈺昊氣色不佳,心頭那些微不快竟登時煙消雲散,展顏道:「此事明日再說,先去用膳吧。」拉了鈺昊起身。
鈺昊這時才察覺自己的手一直被胡明軒握著,他不太習慣與陌生人過於親近,輕輕一抽,胡明軒卻反更抓緊,微笑道:「你的手好冷,今後得讓大夫熬多幾劑補血湯藥才行。」
這「今後」兩字從他口中說出,竟是自自然然,順理成章。鈺昊微怔望著他側面,胡明軒卻似並未注意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只含笑帶鈺昊走去偏廳用膳。
琴聲幽雅,醉人心弦。鈺昊十指輕撥瑤靛古琴,心神卻隨著悠悠琴韻一齊遠遠飄了開去。
不知不覺,他居然已在胡明軒這處別業裡待了十數天。鈺昊雖覺留在胡明軒身邊有些彆扭,但他眼下若獨自離去,還真不知何以謀生,雖不情願,卻也只好繼續住了下來。胡明軒行蹤甚是神秘,每天大半時間都不在別業內,怕鈺昊氣悶,便叫了兩個下屬陪他聊天。鈺昊同這班江湖漢子哪有什麼話題,十餘天來,也只依稀聽得他們整日在談什麼呤叮閣的大小雜事,他無聊之極,只得撫琴消遣。
他自然不知,這呤叮閣是江湖中近幾年來迅速崛起的一大勢力,幾乎各處都有其分堂,胡明軒此次到杭州,主要還是為了處理分堂事務,這些事,胡明軒當然不會同對江湖一竅不通的鈺昊說起。
彈了幾曲,鈺昊微覺疲倦,卻聽門上剝啄:「公子,白郁送藥來了。」門一開,那日策馬險些撞上鈺昊的灰衣漢子端著藥碗進房。
鈺昊道了聲謝,正喝著藥,白郁面無表情地道:「閣主明日就要率大伙回總堂,公子今晚也請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上路了。」
「什麼總堂?是要去哪裡?」鈺昊一愣。
白郁瞥了他一眼:「公子到了自然會知道。」他向來瞧不起鈺昊這等百無一用的文弱書生,實在想不通閣主為何要留鈺昊在身邊。雖然閣主性喜男色,但眼前這麼個病怏怏的男子,只怕大風一吹便倒,哪裡經得起閣主折騰。
他搖搖頭,逕自走了出去。
鈺昊再不明世故,也感覺得到白郁對他的輕視,心口一陣發悶,低咳起來。
突然一件暖裘披上肩頭,胡明軒不知何時進來,輕輕撫著鈺昊背心,替他理順氣息。
「明天要走了麼?」鈺昊止住咳,拉緊暖裘,似乎還帶著胡明軒體溫。
「是啊,所以我過來幫你收拾一下。」胡明軒在他身側坐下,微笑道:「你不用動手,有什麼要帶走的,告訴我就是。」(。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