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叫人把他移到鈺昊床前,從大軟椅裡歪過半邊身子,仔細看了看,稀稀落落的半白眉毛緊鎖起來,輕聲道:「這孩子身子不好,朕向來知道。可是怎至於病到這種地步?」?歷代性情冷淡,對兒子們很少如此流露關愛。?麗妃又感動又傷心,眼睛紅了一圈,「今年風雪特別大,他禁不住,太醫們都說要緩緩的養,等來年春暖花開時就能好轉。有皇上洪福照拂,這孩子必有後福的。」?歷代嘴角苦澀地掀了掀,「春暖花開,必有後福,當世之人,誰不這麼盼望?」搖了搖頭。?人人不明其意,斂眉低頭,心上都壓了一塊巨石。?「一直都這麼昏沉嗎?」歷代問。?「是……」?歷代沉默片刻,又道:「看他神色,在作噩夢?」?吳才小心地道:「小的也這麼想,君主睡也睡不安穩,睫毛顫個不停,好像總想醒過來似的。」?歷代道:「怪不得病得這樣厲害,夢中都不安寧,哪裡有這麼多元氣讓他損耗。」說完,湊近了點,緩緩喚道:「鈺昊,皇上來了。鈺昊?」?鈺昊喉嚨猛地發出很輕的咕一聲,像是喘不過氣,又像噩夢做狠了的夢囈,放在被子裡的手不知怎麼一動,掉出被子,慘白慘白地垂在床邊。?清怡嚇得趕緊彎腰去幫他掖被。?歷代卻比她還快。把鈺昊垂下無力的手握住了,低聲喚他,「鈺昊,皇上來了。」?鈺昊似乎真能聽到,睫毛劇顫。?眾人看他掙扎著要醒來,各有各的心思,但都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呼吸都屏住了,手心捏出一把汗。?濃密的睫毛顫了許久,好像掀開這薄薄眼臉要花盡天下間所有力氣。鈺昊卻不肯放棄,苦苦要讓自己從昏沉中醒來,不多時,眼睛尚未睜開,睫毛上卻濕漉漉,沾了一層驚心動魄的淚霧。?麗妃心臟都快停了,強忍著容色,柔聲道:「皇上親自探望,臣妾代鈺昊謝恩。可皇上自己龍體也欠安。臣妾不敢讓皇上為了小孩子久留病人房裡,再說。古來沒有生病老父親反而來探望生病兒子的。請皇上移駕正廳,臣妾侍奉茶點,才合禮制。」?歷代柔和地打量她一眼,頷首道:「好。」?剛要命身邊人抬起大軟椅,手上卻忽然一緊。?他本來握著鈺昊的手,這時鈺昊驟然五指蜷起來,反抓了他的手,那力氣不大,卻充滿了令人心驚的決絕。彷彿小獸中了一箭後拼著命也要逃出埋伏一般。?「啊!」站再後面的清怡猛然低呼,倒抽一口涼氣。?令人喘不過氣的寂靜中,鈺昊一直劇烈顫動的睫毛終於動了動,眼臉緩緩打開,露出裡面烏黑的,沒有一點瑕疵的晶眸。?「鈺昊,」歷代看他醒了,不再下令離開。吩咐內侍把他挪得離床更近一點,露出一絲溫柔,「朕看你來了。」?鈺昊看著面前的皇上,不敢相信般,直勾勾瞪著歷代,許久才看清了,一雙黑眸裡湧出無法形容的激動光芒。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大聲說出來,喉結上下劇顫。卻只發出含糊的咯咯幾聲。?歷代安慰道:「別急。如果有話,只管慢慢說。」?鈺昊卻急得不行。勉強搖了搖頭,張開嘴,雙唇抖著擠出幾個字,「父……皇上……詠……詠……」?他豁了性命要見歷代,日夜想的只是要為嚴林澄清。?歷代忽然出現,讓他已經不堪重負的身體受激過度,不但力氣全無,連聲帶也嘶啞得不成樣,滿腔話要說,都說不出來。?拼盡全力,只能說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鈺昊幾乎發瘋,越要說出話,嗓子越是不聽使喚,喉間摩擦出嘶嘶咯咯聲,和上下牙撞在一起的可怕聲音。?在場眾人聽了,都感到一股淒涼寒意。?歷代看鈺昊的樣子,知道他病到這份上,確實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伸出佈滿老筋的手,在他滿是冷汗的額上撫了撫,「你病著,好好休養吧。有什麼話,日後好了,麗妃代你轉呈上來。朕就在體仁宮,其實也不遠。來日方長,不要急。」?鈺昊想到嚴林被關在應印院,哪有什麼來日方長??他自己曾被關在裡面,自然知道應印院是怎樣一個地方。?嚴林冷峻性剛,就算做了階下囚,也未必會俯首溫順,一旦頂撞起來,不知會怎麼被人折磨。?想到這些,心如刀絞。?鈺昊拼了命的顫著雙唇,聽見自己滿腔實情,只化作眾人根本聽不明白的含混嘶聲,又急又氣,進出一輪狂咳。?好一輪才止住,肺裡火燒似的疼,喉嚨滿是血腥味。?不知麗妃在他睡時又給他下了什麼藥,眼看皇上終於來了,卻無法為嚴林澄清真相。?清怡在一旁為他擦汗,一邊軟語央道:「君主,皇上都說了,有什麼話以後說。你先安心休養,來日方長,不要再纏著皇上了。」?鈺昊灰心絕望,眸裡波光顫抖,唯恐眨一下眼,哀求地看著歷代。?淚珠從眼眶湧出,一滴、一滴,全順著臉頰淌下來。?五指成勾,雖然顫抖得不成樣子,卻仍死死抓著歷代衣袖。?歷代心如鐵石,看到他這樣子,也不禁惻然,沉默片刻,幽幽長歎一聲,把手抽回來。?鈺昊這絲力氣是從命裡擠出來的,他渾身要碎了一樣,卻將歷代衣袖抓得死緊,歷代抽了一下,居然抽不開。?歷代皺眉,再把衣袖往外抽了抽。?仍是被鈺昊緊緊抓著。?身邊內侍上來幫忙,抓著鈺昊手腕,扯了兩三下,總算把那瘦骨嶙,峋的手扯開。?鈺昊喉嚨咯咯兩聲,頭挨在枕上,目光一刻不離歷代,滿是哀傷懇求。?歷代避過他那令人無法承受的乞求目光,把臉緩緩別到一邊,輕輕擺了擺手,「回去吧,回去吧,麗妃說的對,生病的老父親不該探望生病的兒子,病人見病人,徒增傷心罷了。」?麗妃領著眾人恭送到昊君殿外,在門前廣場看著漆金暖轎遠遠去了,提到半空的一顆心,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來了一點。?歷代回到體仁宮。?吳才領著內侍們輕手輕腳把他挪回床上,伺候他躺下,試探著道:「皇上在風裡走了一趟,身子也乏了。先睡一會兒?」?歷代神色黯然,默默點頭。?眾人伺候得妥當了,悄悄退下,把門掩上,在外面聽候傳喚。?殿內安靜下來,落針可聞。?爐火跳躍著紅光,無聲映在牆上。?歷代人老,病體虛弱,躺在床上想睡,卻一點也安寧不下去,身上一會兒陣陣發冷,轉眼又覺得一陣陣發熱。?冷的時候像冰雪滲出骨髓,熱的時候,又像爐火都燒到五臟裡。?鈺昊哀求看著他的帶著淚的眸子,還有那只不肯放的瘦骨嶙峋的手,在腦裡抹也抹不去。?歷代在枕上靠了半晌,終於還是躺不住,從床上坐起身,朝門外喚道:「吳才。」?吳才趕緊進來。?歷代沒立即說話,沉默著,混濁卻不失睿智的眼盯著眼前的金磚地,半日,才道:「傳旨,召陳炎翔。」?「是。」?「把王研也召來。」?「是。」?「陳炎翔直接來見我,王研如果到了,叫他在偏殿候著。」?陳太醫接到旨意,立即到體仁宮來了。?見到了病榻上的歷代,行禮磕頭,在賜的位上坐了,等內侍們都退到殿外,才問:「皇上有事召臣?」歷代沒看他,眸子深沉地看著遠處牆角搖曳的爐火,不知心裡在想什麼。?陳太醫看他這神色,知道他有要緊的事正在思忖,也不再問,垂手坐著,默默等歷代想好。?兩個老人在華貴的宮殿內,一個躺在床上半挨枕頭沉思,一個坐著默然。?頭頂上連空氣彷彿都停止了流動。?終於,歷代動了動唇,淡淡道:「朕今天,去看了鈺昊。」?陳太醫知道他下面還有話,但愣愣聽著,讓皇上一個人說話也不行,輕輕搭了一句,「皇上覺得怎樣?」?歷代表情有些呆滯,閉上眼睛,沉沉歎道:「麗妃慈母心腸,閻王手段,這孩子一條小命,遲早送在她手裡。到那時候……嚴林縱使出來,也只能徒歎造化弄人。」?他苦笑,笑中辛澀無盡。?天下人都以為皇帝最自在,誰明白皇帝的為難??身為父親,知道兩個兒子出了不倫之事,他痛心難過,卻還要裝作不聞不問,不能妄動君權。(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