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眉眼端容,正是麗妃!
鈺昊失聲叫起來,撲通跪下。
他當昊君被廢,封王又被打入應印院,和麗妃分別後歷經風浪,這次見面,原本打定了主意,絕不像從前那般無用小孩似的痛哭。
但看過冷宮裡活墳墓般的模樣,再一看端莊高貴大冬天只穿著一件半舊厚褂,孤零零坐在黑漆的廂房裡,悲從中來,怎麼忍得住?
「來看你了……」鈺昊跪下,抱住麗妃的雙腿,頓時淚入雨下,斷斷續續啜泣,,讓您受苦了……」
他不肯放聲,哽哽咽咽壓著哭聲,肺裡喉嚨裡更加抽痛得難受,哭到後來,脊背猛弓起來,止不住一陣一陣顫抖。
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柔聲道,「傻孩子,這裡是冷宮,比哪都清淨。你別壓著,儘管放聲哭吧。」
鈺昊抬起頭。
麗妃依然美麗標緻的臉龐跳入他濕漉漉的眼簾,鈺昊這才發現,臉上也靜靜掛著兩道淚痕。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生性好強的人流淚,傷心更甚,手忙腳亂用袖子幫麗妃拭淚,難過
麗妃把他扶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強笑道,「好不容易見面,怎麼哭了?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宮變之後,頭一次見面,竟是在這毫無生氣的冷宮中,外面已是天寒地凍,這兒更是冷透人心。
一切就彷彿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麗妃和鈺昊默默坐了一會,把眼淚擦乾了,才開始低著嗓子說話。
似乎誰都不想提那一字輸滿盤落索的往事,麗妃一句一句,只依著她做娘的身份,問鈺昊離別後的起居飲食,聽鈺昊說歷代下旨,給他尋了個南昌王妃,已經奉旨成婚,麗妃沉默下來。歎了一口氣,幽幽道
又問起鈺昊在應印院有沒有受委屈。
鈺昊頓時心虛起來,想到在那裡被嚴林綁起來肆意狎玩侵犯,還有昨夜自作孽的風流醜事,根本不敢去看麗妃的臉。低頭囁嚅道,「皇上仁慈兒子已經被放出來了,並沒吃什麼苦頭。如今奉旨反省,暫住在昊君殿裡,和嚴林一起讀書。」
一邊說著,一邊悄悄觀察麗妃的臉色。
如今已身在冷宮的麗妃素面朝天,臉上一點脂粉都沒抹,肌膚卻仍是晶瑩剔透,一雙丹鳳眼高高吊起。留著幾分昔日的尊貴。
光線黯淡,鈺昊瞧著母親的側臉朦朦朧朧,如往常般的不動聲色,沒來由地生出一種象被窺破的心虛,只好問,「不知……這些日子……還好嗎?聽清怡說,身體還不錯……」
麗妃似笑非笑,淡淡道。「我在這的日子,比起你來,還算不錯的。」目光向鈺昊掃來,憐惜著輕輕歎道,「你吃了很多苦頭,又怎會不知道?」
鈺昊怔了一下,濃密的睫毛顫抖起來。
麗妃伸手過來,緊緊把他的手握了握,壓低了聲音。「鈺昊,上次派了個人去昊君殿,你見著了沒有?」
鈺昊手猛地一抖,沉默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幸虧見著了。」麗妃鬆了口氣,感慨著道,「這冷宮,真是個難尋破綻的地方,傳個消息不容易。你在宮裡頭呆了二十多年,栽培了許多人。如今緊要關頭能用上的,也只有這麼一兩個了。」
默默了一會。
麗妃又低聲問,「他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鈺昊抿著唇,認真地點了點頭。
「照他說的做了嗎?」麗妃追著加了一句。
她的聲音很輕,鈺昊的身軀卻仍是震了一下。
他猶豫不決了一會,抬起頭看看麗妃,羞愧地道,「沒用,那裡人多眼雜,嚴林把要緊東西都藏起來了,而且那東西,我找不到。」
他說完,垂下眼看著足尖,靜靜等著麗妃發怒。
麗妃卻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才略帶失望地開口,很輕地疑惑了一句,「藏起來了?那是昊君殿,你過去就住在那。哪裡能藏東西,你不知道?」
「我…我……」
「你是不願意?還是做不到?」
鈺昊逃避著麗妃的目光,為難地張了張唇,「這……這事……」
原本緊緊握著他的手忽然鬆開,像要丟開他一樣,鈺昊的心象被什麼扯了一下,猛地抓住往回縮的手,只好大著膽子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再鬥氣了。嚴林如今是君,他答應了放過的,嚴雨也回宮了,知道向來和他交好。這兩個兄弟在,想來……想來不會為難我們,那日嚴林出門,孩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見恭立,再說,他就算手裡有恭立寫過的東西,偷過來又有什麼用,就聽一次吧……」
麗妃聽他說完,不知是氣的還是恨的,怔怔地,眼淚又忽地湧了出來,斷線珍珠似的滑下臉龐。
鈺昊被嚇住了,不敢再坐,連忙又跪下來,仰頭央道,「您不要生氣……」
麗妃嘴抿得死緊,彷彿心底的悲苦絕望都快破堤而出了,只能靠這最後一關守著。她一個字也沒說,雙臂一伸,把膝下跪著的緊緊摟住。
兩人偎依在一起,像天底下只有彼此相依為命了。
「傻孩子,天下之人,誰都會恨,獨獨不會恨你。」麗妃顫著手,語氣卻低緩柔和得令人心安,「我知道你想不通,你太善了,想不通這些宮裡的狠毒心腸,給你一輩子,你也不會明白。我可憐的孩子,老天爺啊,你可憐可憐我吧,他怎麼就生在帝王家呢?」
鈺昊似懂非懂,心裡一陣難受過一陣,不禁道,「您不要這樣……那恭立寫的東西也沒什麼要緊,您為什麼就一定要弄到手呢?」
「沒什麼要緊?那你就是看過了?」
鈺昊頓時語塞,狼狽地逃開麗妃的視線。
麗妃看了他一會,無可奈何道,「鈺昊,都到這地步了,還會想著和麗妃鬥氣嗎?你不懂當的心,眼裡只有自己的孩子,眼裡都揉不得沙子,鈺昊,你就是麗妃眼裡的沙子,她饒不過你。你明白嗎?」
鈺昊微驚。
他也不是傻子,麗妃一點,他多少也明白過來了。
不說別的,也不說他前昊君的身份,僅僅嚴林和他的事,麗妃就放不過他。
天下的母親,有誰能容忍這樣的事?
可是……
「母親,嚴林他說過……」
「別管嚴林說過什麼!他就算說了,你會信?」
「我……」鈺昊欲言又止。
很多指頭捏著一點點的肉在心上惡狠狠擰著,又疼又懼,一股危險的感覺縈繞在他臟腑之間,毒一樣沁入的寒冷。
他不知這危險最終落到誰頭上,宮裡這些人,他一個都不想害。
首先是要保全的,嚴雨也不該出事。
可嚴林呢?嚴林雖然有些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待他卻真和別人不同。鈺昊驚惶地發現自己有些捨不得的滋味,好像昨夜在嚴林懷裡睡著,是呆在宮裡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那種疼惜珍視,和麗妃往日給予的全不相同。
不是一回事。
他從小對麗妃就又敬又愛又怕,如今落難,反而比昔日更為親厚,畢竟母子連心,都這個田地了,難道還要爾虞我詐,不能說上一句貼心的話?
鈺昊想了又想,抬起頭,又垂下眼,反覆了幾次,最後摸索著,輕輕握著麗妃的手,孩子似的,懇切央求般,結結巴巴道,「母親,我……我是有一點信的。」
他想著這樣說出來,麗妃縱使脾氣再好,接下來也必定雷霆大怒。
垂下頭,戰戰兢兢地等著。
不料麗妃聽了,只是怔了一下,目光垂下來投在他臉上,反而比先前柔和了。
「鈺昊。」
「在。」
麗妃輕聲問,「你不想嚴林像你一樣出事,被廢,遭你一樣的罪,對嗎?」
鈺昊生性怯弱,這個時候,誅心之問卻是一個也逃不過的。
他渾身顫著,跪在麗妃面前,張皇地思索一下,彷彿背叛了麗妃似的,極內疚地點了點頭。
麗妃卻早料到了,竟然只歎了一口氣,又幽幽問,「若我和嚴林之間,必得有一個人死,你挑誰死?」
鈺昊宛如被人戳了一刀,霍然抬頭,傷心欲絕地看著麗妃,「你……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和麗妃酷似的柔美臉龐,痛苦地扭曲起來。
「不逼你,不逼你。」麗妃看得不忍,撫著他的臉龐,柔聲哄道,「孩子,你心底這麼柔善,怎麼會狠心逼你。這道題,不是給你的,而是給嚴林的。」
鈺昊震驚。
麗妃緩緩道,「嚴林已是君,皇上身體不行了,一駕崩,嚴林就會登基。他一登基,麗妃就是太后。那個時候,太后不會讓我活著,也不會讓你活著。嚴林要保住你的性命,就不得不和麗妃對著幹。你要讓嚴林挑,問他挑誰,你死,還是他的母親死。」
「不,不不……」鈺昊慌亂地搖頭,「不會這樣的,你……」
「那個時候,我早就活不成了。」麗妃淒然慘笑,「不過沒什麼,只要你能活著,我就瞑目了。」
「不會這樣的……」
「向來是這樣的。」麗妃一字一頓道,「斬草除根。沒能斬草除根的,那是因為勢均力敵,她做不到。等她有這個份量了,自然會動手。」(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