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就板起了臉,繼續低頭系他的草藥。
夜已經深了,雨聲聽起來淅淅瀝瀝有些孤寂。鈺昊打著傘,去看了看窯場,確定沒有漏雨的地方,防雨的棚架都搭的挺好,下面的土胚也都沒受潮。等到回來,已經踏了兩腳的黃泥。
扎客打了熱水來給鈺昊洗腳,鈺昊試探著問:「扎客,這幾天,沒什麼事麼?」
他愣愣搖頭:「沒什麼事兒。」
木頭腦袋。
「衙門那邊兒沒麻煩吧?」
「沒有。」
還是不得要領。
是不是尤烈沒展開什麼行動?總不能是他隨口說說哄鈺昊開心吧。
「那天咱們見的那個師爺,你說他像大哥的——是不是你看錯了啊?」鈺昊領會到和扎客繞圈子沒有用,乾脆攤開說。
他摸摸頭:「應該是鈺昊看錯了,肯定不是的,大公子早去世了——這雙鞋不能穿了,拿去刷吧。」
他把鈺昊的衣服鞋襪包了一包走了。鈺昊擦乾淨腳,盤起腿來練了一會兒功,只覺得身上輕快非常,十分舒暢。
收了功,覺得疲倦盡消,腦筋也清明不少。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意遠生知道白石就是明行之,穆先應該也知道吧?
他不說給鈺昊聽……是不是他知道一些曾經發生在那高牆裡的事?還是,他知道更多,而不想鈺昊再想起白石?
鈺昊抱著頭想了一會兒。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鈺昊就是願意相信他。
很奇怪,也可能是一種直覺。鈺昊覺得他對鈺昊是善意無害的,那些照料也都是全心全意的。
突然來了又去了的意遠生,不屬於鈺昊的生活。
那個人太美,太冷,太高貴。
只適合遠遠看一看,然後。擦肩而過。
這是最好的結果。
靠在床頭閉起眼,鈺昊很快陷入了夢鄉。
他搖搖頭:「公子既然要去,我自然奉陪。」
挑了一家門口停著車馬最多的,大步昂然走了進去。迎面是濃濃的劣質脂粉香氣,薰得鈺昊差點睜不開眼。在皇宮的時候成天見的聞的都是貴價貨。而在島上又沒有人用這些東西。很久不聞,竟然覺得頭暈。
裡面有鴇母迎上來,徐娘半老,臉塗得像上了一層漿,說話的時候紋路拉長縮短,鈺昊盯著他下巴看,還真有白白的粉屑簌簌的向下掉呢。
「兩位有沒有相熟的姑娘……」鈺昊立馬一錠銀子塞過去,其實鈺昊很想塞進他嘴裡。不過又怕他嘴唇上的紅漬沾到鈺昊手上:「閒話少說,要間房。酒菜先擺上來。」
他笑得粉又掉:「知道知道,二位人品不俗,一般姑娘是肯定看不上的。鈺昊這就給您叫兩個……」
鈺昊自動忽略他跟火雞叫一樣的嗓子,拉著穆先往裡走。
房間還不錯,就是也有股子異香異氣的味兒。
酒菜上的很快,這種地方比飯館效率還高。進來兩個女子,穿著暴露——這是相對的。相對於當時的良家婦女來說是很暴露,不過跟現代的豪放程度真是沒法兒比。就是領口開大點。裙子紗薄點,別的還真沒有什麼看頭。
穿黃的那個自稱叫滿娥,穿粉的叫金桂……鈺昊的娘咧,這名字真是個……不過也很配他們的形象。
很鄉土。
金桂給斟上酒,自動自發拉了一張圓凳靠著鈺昊坐了。
真別說,雖然進這種地方是古往今來破天荒第一次,但是以前的電視電影裡見多了,也不覺得有多陌生。穆先也顯得落落大方,鈺昊舉杯邀飲:「來。穆先,嘗嘗這紅巷的酒和別處的有什麼不一樣!」
穆先笑了笑,很淺淡從容,和鈺昊碰一碰杯,一飲而盡。
鈺昊也很豪氣,相當配合,喝了一大口。
咳!
一股子辛辣之氣從喉嚨一直向上竄。怪不得人家說七竅相連,一口酒,鈺昊從嘴到鼻到眼到耳,一下子全被熱流貫穿一般。眼睛熱熱的直想流淚,鼻腔裡全是酒氣,好不難受。
穆先若無其事,一邊的兩個女子又很機靈把酒給斟上了。
金桂說:「鈺昊給公子爺唱個曲兒下酒可好?」
鈺昊胡亂點點頭。那個女子拿出一具琵琶,坐正了些,撥了兩撥,柔聲唱了起來。還別說,雖然是俚艷俗曲,但是他們這種曲唱的多了,嫻熟宛轉,還真不算難聽。
穆先低聲說:「公子要見識紅粉滋味,何必來這種地方?等過幾日天氣晴好了,鈺昊帶公子去倚南城,那裡是有名的粉香脂艷,與這等地方不可同日而語。」
鈺昊覺得心裡有點悶:「你倒挺熟行情。」
他一笑:「略知一二罷了。公子喝這酒不覺得嗆辣?」
辣死了!怎麼不辣!
可是,鈺昊咬牙也得忍住!
穆先一笑不再說話,轉頭看那個叫滿娥的取出一把羽扇,搔首弄姿好不難看。紙包原來裝在袖中,鈺昊伸臂過去,夾了一片涼藕,袖子滑下來一擋,極迅速的把藥包抖開灑進他酒杯裡。
尤大哥果然非尋常人物,那藥真是不錯,迅速的在酒中溶解化掉,片刻間不見了蹤影。
鈺昊舉起杯來:「來來,穆先,你出去這麼些天,鈺昊也算給你接風洗塵了吧。」
他擎起杯來:「公子何必客氣。」卻沒有立即就喝。
鈺昊心裡有些惴惴,尤烈說怕他不上當,鈺昊也擔著心。
他不會看……
正想著,他舉杯就口,一仰而盡。鈺昊心裡一寬,把自己那杯也喝了下去。
這種場合的確很容易勸酒。鈺昊不知道藥效什麼時候發作,拚命暗示那兩個女子向穆先敬酒,自然,自己也陪了好幾杯。
屋裡窗戶都關著,兩杯酒下肚。臉不由自主就熱起來。鈺昊鬆鬆領口兒,對滿娥說:「去……倒壺茶來。」
他應了一聲,起來出去了。
穆先看鈺昊一眼,道:「你酒量這麼淺,還拚命喝酒?」
鈺昊模模糊糊唔了一聲。心裡琢磨著那藥到底什麼時候生效。
忽然穆先以手撫額,上身晃了兩晃。鈺昊一下子精神起來,眼睛睜大:「你怎麼了?」
他輕聲說:「頭有些暈。」
鈺昊心中大喜!虧尤烈說的那麼嚇人!穆先也不過如此啊!
「大概是……酒喝的太急了。」鈺昊言不由衷。
他扶著桌子站起來:「鈺昊……吹吹風,也許便好了。」
鈺昊心裡一突,讓你吹風,說不定清醒過來,那鈺昊的藥不是白搭了。
趕緊湊上前扶住他:「頭暈還吹什麼風,躺一躺可能就舒服多了。」一眼看到屏風後紅帳低垂。鈺昊倒忘了,這種地方肯定是少不了床的。
把他半扶半抱的弄到屏風後。輕輕放倒在床上。穆先的眼睛已經緊緊閉起來了,臉色倒看不出什麼不正常。嗯,如果是貼了人皮面具,那肯定是看不出異常來的。
鈺昊放下他,覺得手心裡黏黏的全是熱汗,在衣服上擦了兩把,走過去把門閂上了。
到底……穆先為什麼要易容呢?
他……
手有點哆嗦,把袖子裡另一包藥拿了出來。
環顧屋裡。只有酒沒……啊,有了,案上有花瓶。
鈺昊從瓶裡倒出些水來,在酒杯裡拌那第二種藥粉。
穆先……
鈺昊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可是……莫名其妙的,覺得,覺得……
算了,馬上就可以看到了,還亂猜什麼。
手有點發顫。臉紅耳熱。
真的是,鈺昊也確實喝多了一些。
抹一把臉,鈺昊走近了床邊。
穆先躺在那裡,鼻息均勻,顯然是已經睡過去了。
鈺昊拿汗巾沾了藥水,往他額上抹去。
抹第一第二下,沒有什麼異常。鈺昊手上微微用力再抹的時候,卻發現一絲不同。
心裡狂跳,頭脹眼暈。
他真的是易過容的!
髮際可以看到一條薄薄的細縫,不用心倒真發覺不了。
鈺昊趕緊多沾些藥。順著那線向下擦。
那片看似真實的皮子,慢慢浮起了一層來。
鈺昊指尖抖得厲害,慢慢把那張薄皮揭了下來。
手下面的露出來的那張臉,眉若遠山,俊秀清貴。鈺昊身上一下子全沒了力氣,身體不由自主向旁邊一側。
白石。
怎麼……居然真的是你!
手心裡全進冷汗,胸口悶得要命喘不上來氣。鈺昊踉踉蹌蹌走到桌邊,提壺倒了一大杯酒喝了。
辛辣的刺激讓鈺昊眼睛一熱,腦筋也清醒了點。
白石安靜的躺在床上,屋裡很靜。
門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公子,公子。他們添酒來了,請開門。」
鈺昊煩亂的道:「走開,鈺昊要靜一靜!」
外面傳來小聲的交談聲,接著腳步細碎,那兩個女子走遠了。
白石怎麼會在這裡?
鈺昊以為,那些都已經過去,往事,被埋在那坍塌的暗道中,再也不見天日。
白石,龍成天,皇宮,那些鈺昊以為已經被埋葬的事情,突然間又從地底躍了出來,錯綜雜印,亂亂撲上來,一臉一身有些麻熱,心口亂跳。
兩腿戰戰發抖,硬撐著走到床邊,無力的坐在床沿上。
燭台昏黃的光映在他的臉上,眉目分明,有些鮮艷的朦昧,有如美麗的山水。
想起從前他淡然的說,不認識皇帝那樣的謊言,心裡真是一把火騰騰的燒起來,手滑到他的頸項上,真想就這麼扼下去。(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