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客眨眼的動作很笨拙。
鈺昊原以為他不會說,因為穆先每次講到這個都是含糊欺辭,避重就輕。
扎客得他耳提面命,口風想必也緊。
這麼問,也只是個對未知的渲洩和對過往的好奇。
扎客咬牙再咬牙,最後說了一句鈺昊萬萬沒想到的話:「公子,那個師爺有些面熟,挺像
以前認識的人。」
鈺昊心裡本來就餘悸猶存,有些緊張的追問:」像誰?」
「很像大公子……」他沒頭沒腦的說:「就是有點像,不過不可能的,大公子已經去世好多年了。」
大公子?鈺昊是公子,那大公子是?
鈺昊試探著問:「大公子是鈺昊哥嗎?」
扎客點點頭:「嗯。大公子對人很好的,就是身體不太好,總生病。所以原來族長就把公子一直當做繼承人的。」
鈺昊想了想:「應該是你認錯人,咱們走吧。」
他點頭答應,跟著鈺昊踏上回島的路。
其實,人死不能說明什麼問題,比如以前的鈺昊,不也是已經死了麼?已經埋在高貴的皇陵裡,成了一個古人。可現在鈺昊不是還站在這裡麼?
鈺昊之所以不追問的原因……是因為一些說不清楚的惶恐。
意時的家世一定驚人,不然不會有那樣厲害的內功,穆先一語帶過的龐大家族。還有,森嚴的家規。
鈺昊對這種厚重嚴謹的身世背景,沒有太大的挖掘的興趣。
已經到了傍晚,他們在小碼頭上了白帆尖頭的船。
老伍動作純熟的扳槳划水,船無聲的滑進湖的深處。
一直覺得很奇怪。一個眼睛看不到的人,是怎麼辨別方向的?老伍他眼睛混濁早已失明,卻能在大霧中辯識方向,在深夜中送客歸航,從來沒有過迷途的事情發生。
「扎客。」鈺昊輕輕喊了一聲。
「什麼事公子?」他應道。
鈺昊愣了一下。其實,鈺昊並沒有什麼要說的話。
鈺昊只是覺得耳邊太靜,只有單調的划水聲。
「穆先這次是不是要出去好幾天?」鈺昊隨口問。
「是啊,先生他說這次可能走遠一點,要幾天才能回來。」
鈺昊點點頭。不再說話。
抱著膝頭坐著,初悉的夜晚,湖上的涼意已經很重。
覺得寂寞。
穆先在的時候,可以和他談天說話。
但是也不敢說多,因為他太精明,怕言多有失。
和扎客倒是什麼話都能說的。因為,一大半的話他聽不懂,另一半,他聽懂了卻不往心裡去。
只是他不會回應。
和他說話。與同水說話同空氣說話一樣。
沒有實質感,沒有共鳴。
歎了口氣。
如果說有共鳴……
最讓鈺昊有知已之感的人,竟然是龍成天。
鈺昊不會做自欺欺人的事。
是,沒錯,就是他。
那些被人認為匪夷所思離經叛道的想法,在他看來都有閃亮可取之處。一句話只要說個開頭,下面他立刻全部意會。這個人的眼光高遠,頭腦聰慧。胸襟寬闊……
可惜,他是個皇帝,鈺昊是顆棋子。
水聲單調的重複著。
船身輕輕一震,靠上了烏島的棧橋。扎客跳下船伸後來接鈺昊。
夕陽已經全部沒入西邊的一片蘆花叢裡,湖上昏暗,大霧已經瀰漫起來。
鈺昊回頭說:「伍兄弟,今天湖上說不定有雨,您老別留在船上了。」
他擺擺手,卻依然將船撐離了岸。
扎客扶鈺昊一把:「公子。快回去吧,天都黑了,你也一定餓了。」
他不說鈺昊還真沒有發覺。
吃飯的時候不見了扎客,鈺昊問人,回說,扎客去辦鈺昊交待的事情了。
鈺昊想了想,原來是那個劉二的事。
鈺昊倒真把這個事給忘了,鈺昊原來吩咐過扎客去處理這事的。
扎客雖然頭腦簡單些,但是對這種事卻格外的熟練。鈺昊不敢問原因,也很少讓他做這樣的事。
但今天的事。著實讓人不能忍耐。
可是。
鈺昊推開窗,外頭悶的很,天邊隱隱有些彤色的暗華,悶雷聲厭厭的滾過。
今晚有大雨吧。
扎客一板一眼,鈺昊說今晚他就一定會今晚,天氣對他來說沒有意義。就算今天晚上天下刀子,恐怕他也會出去的。
鈺昊閉上窗,可隨即又覺得悶,重把窗戶打開。
風吹來一絲泥土味兒,湖水的氣息今晚聞來有些發腥,不知道為什麼讓鈺昊覺得心裡不大安寧。
扎客……不會有事的吧?
又想起新移來的菊花花苗,好像兩盆兒還都擺在後邊花壇沿上沒收,推開門慌慌張張跑出去,已經起了大風,好像夏天裡要下暴雨前的那股子厲勁兒,風的力量一下下捲動衣帶抽在身上,風裡挾著沙呼呼在耳邊作響。鈺昊瞇著眼跑到後邊,藉著下人房裡一點微弱的燈光看,果然還在,已經讓大風吹的東倒西歪,忙挪到廊下避風的地方。
悶雷聲滾動著,越來越近。
鈺昊再往回跑的時候,一滴水啪的滴在臉上,很重,打得鈺昊哆嗦了一下兒,三步並成兩步跑進屋,砰一聲關上門,七手八腳攏著被風吹的大亂的頭髮。
窗戶沒有關嚴,讓風刮的不停開合,啪啪的聲音聽得心驚。鈺昊過去想關窗戶,不成想天上一道長長的鋸齒形長電猛的一閃,亮的鈺昊眼前一片茫茫然,搖了搖頭,回手摀住耳朵,果然極大的雷響就像在頭頂擊過一樣,腳被震的一軟。
急雨「嘩嘩」的打在瓦上和院子裡的芭蕉上,雷電交加。
鈺昊關了半扇窗。伸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
眼睛的餘光掠過屋角,一道白影隱隱迭迭。
鈺昊的動作頓住,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很緩慢的,轉過頭來。
有人站在屋角。似真似幻,有如鬼魅。
鈺昊退了小半步,手按在胸口,努力讓自己鎮定,嚥了一口口水,才讓眼睛不瞪那麼大,有些困難的說:「意,意教主?」
這個人身上人氣太淡薄,武功高深莫測。他什麼時候進的屋鈺昊一點都沒知覺,簡直比鬼魅的陰氣還重三分。
鈺昊不著痕跡退了一步,擠出個微笑:「真是……有失遠迎,快請坐。扎客,扎客,倒茶來!」
大雨聲把鈺昊的聲音就包在這間屋裡,很難傳的出去。鈺昊當然知道扎客不在,鈺昊只是想給自己壯壯膽。順便哄一個這個意教主。要是他知道鈺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要做什麼壞事肯定更沒有顧忌了。
不過話說回來,扎客就是在,也起不了什麼大作用吧。
他淡淡的說了句:「扎客出去了,不在。」
鈺昊乾笑:「是麼?怪不得鈺昊都沒見他。你坐,我去泡茶。」
趕緊腳底抹油走為上策。
明明房門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鈺昊伸出手去,卻連門板的邊兒也沒有沾上。
一道淺月似的白影掠過來。鈺昊忙不迭縮手。門閂輕輕的一聲響,落上了栓。
鈺昊心裡叫不妙,臉上不敢帶出恐懼來。
有時候恐懼會成為強徒暴行的催化劑。
有好些搶劫時的命案,其實不是行劫者一開始就想要殺人的。
鈺昊規矩的站好,說道:「意教主深夜忽至,連清茶都沒一盞,實在禮數不周。不知道教主有何貴幹?」
他一聲不響,似乎連呼吸聲都內斂收備,不讓人聽到。
外頭雨越來越緊,嘩嘩的聲音淹沒了耳朵。幾乎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
他忽然又開了口,聲單雖然低,但一股極柔極韌的清越,雨聲竟然一點不能擾亂:「你這幾年還好麼?」
鈺昊點頭:「挺好,很好,好的不得了。」
他點點頭,在鈺昊的書桌邊坐下,扯過桌上的紙,很認真的看紙上寫的字。
鈺昊站在一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像是遇到師長來抽查自習課作業的小學生。
這……這明明是鈺昊的房間吧?這個人和鈺昊也沒有什麼關係,就算他以前當過意時的夫子吧,那和鈺昊又有什麼關係。
腹誹是一回事,臉上還是不敢帶出不恭敬來。
畢竟人家武功蓋世莫測高深,連穆先見了他都反常的肅立戒備。
他忽然說:「字寫的不如往年有力了。」
鈺昊陪笑:「記起帳來,一忙就顧不上。」說完發覺自己很狗腿諂媚……鈺昊幹嘛這麼討好啊。
他又翻了兩頁紙,沒有再說話。桌上的紗燈透出淡淡的月白的光,映得他如芍葯籠煙……大家請恕鈺昊用詞不當。這個芍葯籠煙鈺昊是見過的,也知道這個詞是用來形容美女的。但是桌前坐的這個男子,肌膚如玉,融融生光。頸項曲線優美如天鵝。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什麼時候身上都顯得纖塵不染,烏黑的頭發生絲一般,梳一個書生髻,打橫綰著青玉的簪。現在鈺昊已經可以準確辨別這年代男簪女釵的不同,也能分出點花樣。
正花團紋是迎客簪,反花斜紋是流雲簪,一根橫荊是直簪,曲莖的是環簪……此外雕花的就以花名,仿古的就以人名……種種類類很多。
意遠生頭上這一枝十分精緻,花樣鈺昊卻從未見過。直樸拙雅,十分襯他。
不知道他身邊隨侍的是小子還是丫頭,手倒挺巧。
鈺昊正出神,冷不妨他說話,一驚就漏聽了上半句,只聽下半句說:「最想什麼?」
鈺昊累了一天,實在很乏,張口便道:「睡覺。」
他挑挑眉不語,一雙湖水樣的眸子直看著鈺昊。
鈺昊有些摸不著頭腦,和他對視。(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