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對於那個官兒的痛恨,主要是因為鴉片。
最初「老大」安排她來除掉他時,曾說了一大堆的理由,如賣身投靠洋人,買洋米賑濟災民毒害百姓,開辦洋學堂招收孤兒學洋鬼子,和法國人勾結出賣越南同黑旗軍為敵(黑旗軍屬於天地會系統)等,以增加她對他的仇恨(可能是知道女人是感情動物),更好的完成刺殺任務。但「老大」可能不知道的是,她對他的恨,更多的是來自於他抽鴉片稅買洋輪船一事。
她平生最為痛恨的東西,就是鴉片。
從小到大,她已經目睹了太多的人的生活,被鴉片生生的毀掉。
而這個人為了造洋輪船,竟然從鴉片稅裡抽錢!
僅這一項,他便罪該萬死!
聽師傅說,這個人還是當年虎門銷煙的林則徐林大人的後人,現在卻背叛了先祖!而且他身為漢人,竟然結洋扶清,阻漢人光復大明江山!
「什麼林忠公之後!欺世盜名罷了!」她在心裡輕蔑地說道。
論起身世來,自己並不比他差多少。
師傅很早便告訴過她,自己是大明朝周王的十五世孫!
她姓朱!名叫朱雪雁!是大明皇族後裔!
什麼林忠公,在她的眼裡,不過是滿清的狗奴才罷了!
林則徐的後人算什麼!能死在大明皇族後人的手裡,當是他的幸運!
夜深了。
一座小鎮出現在了前方。
朱雪雁縱馬進入了鎮子。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都躲到屋子裡了。沒誰願意在這樣的黑夜裡出來。
朱雪雁似乎對這座小鎮十分的熟悉,她打馬飛馳,繞過幾個街口,來到了一間掛著「永樂客棧」牌匾的客店前。
此時儘管是深夜,客棧裡的人們大都已經入睡,卻有一個人站在門口,等待迎接不會在這種時間出現的客人。
這個人一直在看著黑暗陰沉的街道,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朱雪雁的到來。
「這裡可還有空房?」朱雪雁坐在馬上,打量著門口的人。問道。
「可巧。現在並非通商的旺季,客人不是很多,尚有空房。」來人笑了笑,答道。
朱雪雁下了馬。徑直走進客棧。將迎賓「客官您請慢等」的話丟在身後。有些人從來不會等。只有死人才會等,無休止的等下去,等待不可能的重生。
永樂客棧的大堂裡永遠不會沒有客人。就像人不會永遠不死。人的死法有很多種,永樂客棧的客人也有很多種。可無論此時客棧裡的客人是怎樣的,在朱雪雁進來之後都只會感到驚異。朱雪雁絲毫不以為意,在一張空桌旁坐下,摘了面紗,將行囊放在身旁的地板上。
跑堂的前去招呼,朱雪雁道:「把這酒拿去熱一熱,再來幾個小菜。」
看到朱雪雁手中拿著的精美的銀質酒壺,跑堂的嚇了一跳,趕緊小心的接過,跑向後堂。
酒很快熱好了送來,還有幾碟小菜,幾杯酒下肚,剛才縱馬一路狂奔帶來的寒意已然驅除淨盡,朱雪雁正要動著,在另一張桌子上的笑罵聲中,站起了個喝得通紅的漢子,搖搖晃晃地走到朱雪雁的面前。
這個漢子雙手撐著桌子,彎著身子,伸長脖子,滿嘴的酒氣肆無忌憚地撲向朱雪雁,「姑娘,寂寞不?要不……要爺們陪你……一會兒……」
朱雪雁還是一樣面無表情,只是瞟了一眼漢子的左腳。忽的腳一翻,將這醉鬼踢出老遠。
整個大堂的人都饒有興致的看著。這裡的人都知道,無論男女,敢在道上混事,沒有一點斤兩可不行。
誰知那漢子爬起來後,卻笑著說道:「身手不錯,不錯,不如來我那桌再整兩盅……」
整個大堂的人於是都大聲轟笑著,朱雪雁卻不理會,叫來跑堂詢問客房的事。
「卻不知客倌要住普通客房,還是上房?」
「自然是上房。」
「現在上房還剩下兩件……」
「給我臨街的那一間。」
「好咧!」
待朱雪雁飲食畢,不一會兒,跑堂的去掌櫃那取了鑰匙,領她到了那間上房。
這裡的上房房門都是木製的朱紅的門。上面刻著精美的鏤空人物故事圖案。雖然各自的房型和擺設都完全不相同。但大致的都是小戶人家那麼大的面積。
在主間的兩側有兩個小間。其中一個是儲物間,供客人放攜帶的物品。朱雪雁叫跑堂的吩咐下去將她的馬餵了,跑堂的便告退了。
朱雪雁將房門關好之後,便寬衣睡下了。
睡眠總是舒適和安寧的,尤其是在張舒服且暖和的圓床上。睡眠總出現夢和回憶,然後它們會觸及人心中最痛苦和柔弱的地方。所以睡眠總是一個人破綻最多的時候,任何一個殺手都不會放棄這個機會。在睡眠中死去無疑是最好的死法,然而,沒有多少人願意死。
所以哪怕是在睡夢中,朱雪雁也不會放鬆警惕。
突然間,從窗外射出五支利箭,從不同的角度飛向床上的朱雪雁,似要將她一下子射穿。
朱雪雁的身子瞬間從床上移開,滾落在了地板上,五支箭一下子全部射空。
朱雪雁閃身躲在了木柱旁,她注意到門口似有人影閃動,便毫不客氣的抬起腕下的袖箭筒,射出了一箭。
門口傳來了一聲慘叫。
門開了,莫名出現了三個男人,中間一人蹲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雙手摀住了腹部。他兩邊的人站著,成守護他的陣型。
他們都帶著黑色的面紗,將自己的容貌隱藏。容貌會洩露一個人太多的秘密。而秘密往往關係到一個人的生死。
有時,不需要知道秘密也可以殺人,殺人根本就是一門藝術,殺手都知道殺人這門藝術的秘密。
朱雪雁感覺到了三個人的目光,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他們的目光,帶著說不出的兇惡淫邪,彷彿餓狼要將獵物玩咬撕碎的眼神。
雙方沒有說話,就都又動了起來。不,不止是雙方的人,還有雙方的精神、思想和那些可怕的力量。都開始動了。
朱雪雁在躍起的瞬間用左拔出了一直藏在身上的短劍。目標正是蹲著的那人,他知道他已經沒有行動能力了。對方右邊的人揮刀擋住了這一刺,甚至差點擊飛了他她手上的短劍。然則已躍起的他真正的殺招卻在右手,對準的則是擋她短劍的人。
那人顯然並未想到她的主攻目標會是自己。倉惶之下揮刀橫削。朱雪雁此時已經貼近了對方。右手的箭筒已然對準了對方的眼睛,發動了機括。
利箭直射進了對方的眼睛,穿腦而出。
蹲在地上的人在這一瞬間忍痛轉身欲逃。朱雪雁轉手對他射了一箭,左邊的那人卻飛身撲上,一刀砍下,將袖箭擊落。
這個人幾乎是在靠本能戰鬥,因為在打鬥中本能卻往往比思考更好用。他又躲過朱雪雁近距離射來的一箭,揮刀向她的胸口砍去。
朱雪雁正準備在用短劍抵擋時給他一腿,可她感到對手突然的一頓,遲疑著是否有詐,要不要此刻將劍送進對手的胸口。這片刻的猶豫後,她聽到有利劍破空的呼嘯聲襲來。
一截劍尖從對方的胸前透了出來。
在這電光火石間,朱雪雁射出了連珠三箭,一箭射向要逃跑的那人,兩箭射向門外。
一連串的慘叫聲響過,一切歸於沉寂。
「大師姐,是我,黑子。」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知道是你。」朱雪雁冷冷的起身,說道,「外邊的五個人都解決了?」
「剩下兩個,剛才叫大師姐幹掉了。」
門外閃進來了一個瘦小的漢子。
朱雪雁小心的拔出了屍體上的劍,丟給了來人。她飛快的用手中的短劍分別刺了地上的屍體一下,在確定了對方全都死了之後,才上前將屍體身上的袖箭都拔了出來。
這些箭都是用百煉精鋼打造,製作不易,是以除非萬不得已,她是不會丟棄它們的。
「黑子,這些人是什麼來路?」朱雪雁問道。
「都是馬匪。」黑子答道,「從山東那邊兒過來的,一共有百十來號人,前一陣子碰上了官軍和會友鏢局的人,給打死了不少,剩下的有三十來個,一直在這邊兒討生活。」他指了指一個被朱雪雁射死的人,「這個便是他們的頭兒,叫雷旋風。」
朱雪雁想起了來時碰到的馬匪,不由得皺了皺眉。
「這個地方不能待了,大師姐。叫官兵知道了死了這麼多人,查到咱們頭上,就有麻煩了。」黑子說道,「咱們換個地方吧,天亮了再奔京城。」
「勝子怎麼沒和你一起過來?」朱雪雁問道。
「那小子,不曉得犯了啥勞什子迷糊,說什麼答應不再與女人有染。嘿,這一回他還是沒逃過女人這一劫。哪曉得,他真喜歡上了那婊子,早忘了主子的任務,還犯混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了那婊子。」黑子歎了口氣,「那婊子走漏了風聲,這事傳到了官府的耳朵裡,官府派了洋槍隊來,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他的腿當時就給打斷了,在殺了好幾個官兵之後,他也給打死了。媽的,老子現在真想親手宰了那婊子……」
聽到黑子的回答,朱雪雁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走吧。」她沉聲說道。
不多時,兩騎馬便飛奔出了小鎮。
「那個人的下落,打聽到了嗎?」朱雪雁問道。
「打聽到了,他自到京後,便一直住在賢良寺。他的僕人很少,也沒帶丫環,但衛隊倒是比上回多了,一共二十四個人,全是帶洋槍的紅衣兵。」黑子答道,「他自己身上也帶著兩把梅花手槍。這幾日總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進出。聽說是和一個洋毛子使臣談判。」
「他自己不會武功,沒了那兩把洋槍,便什麼都不是了。」黑子又說道,「倒是那些個紅衣兵的身手個個不凡,不但洋槍打得准,還會耍大刀,近戰都很厲害,聽說幾個王爺還專門派家裡的侍衛和他們比試過,全都輸得極慘。」
「噢。」朱雪雁聽了黑子的報告,不可置否。只是點了點頭。
二人縱馬上了一個山坡之後。黑子指著前面黑暗中的巨大城牆輪廓說道:「前面就是京城了,大師姐。」
「找個地兒等天亮吧。」朱雪雁道。
天亮了。
林義哲早早的起身,用過早點之後,便徑直前往威妥瑪的住處。
今
天。是威妥瑪離開北京的日子。
在英國首相迪斯累利被國會彈劾辭職之後。英國外交大臣德比等內閣成員也相繼辭職。格萊斯頓當選為新一屆的英國首相,而格萊斯頓上台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正式宣佈免去威妥瑪駐中國公使一職。改為駐華參贊傅雷斯接替。
和威妥瑪一同被免職的,還有英國遠東艦隊(即「中國艦隊」)司令瑞德爾。
在被免職之後,威妥瑪並不甘心,接連致電英國政府,強調和中國交涉通商增開口岸的重要性,並要求英國政府堅決反對林義哲的介入。但英國政府對他的建議已經失去了興趣,只想著盡快結束因馬嘉理事件和劉錫鴻事件所造成的這場外交風波,好騰出手來應付因土耳其海峽危機而蠢蠢欲動的俄國,是以非常低調的和中國方面妥善處理了善後事宜。
林義哲經過和傅雷斯反覆的「友好磋商」,傅雷斯請示英國政府批准後,和中國方面達成了就「滇案」和「敦案」的善後協定。協定的主要內容為:
滇案一項,中國方面賠償及撫恤馬嘉理家屬白銀共5萬兩,將殺死馬嘉理的兇手六人處以斬刑(實際是找了六個死囚,因其均「瘐斃獄中」,故而此項作罷),免去岑毓英雲南巡撫之職(實際是以「丁憂」的名義開缺)。
敦案一項,英國方面賠償及劉錫鴻家屬白銀共50萬兩(劉錫鴻的命和價格之所以為馬嘉理十倍,是因為劉錫鴻是副使欽差,而馬嘉理只是一個翻譯,是以「同命不同價」),因兇手一直沒有抓到,倫敦「蘇格蘭場」場長被免職,內務大臣免職(實際是因迪斯累利內閣倒台而辭職),英國外交大臣親自致書表達歉意。
關於雲南通商事宜,雙方則約定,威妥瑪此前提出的勒索條件全部作廢。共同派員勘探雲南邊境貿易情形之後,再行重開談判。
對於威妥瑪借馬嘉理事件對中國進行的肆意勒索,中國方面表示了強烈抗議,英國方面允諾待威妥瑪及其手下相關當事人回國之後,將展開調查,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威妥瑪知道自己再呆在北京已然沒有任何意義,只能忍氣吞聲的離開北京回國。
林義哲乘馬車來到了威妥瑪的住所,此時這間小洋樓已然搬空,門口停了幾輛裝載了傢俱什物和書籍的馬車,威妥瑪夫人則指揮著僕人們不斷的向馬車上搬著東西,幾個孩子則在一旁玩耍。
年幼的他們,此時尚不能理解這一次的搬家對他們的父親來說,意味著什麼。
和忙碌的妻子及僕人們不同的是,威妥瑪只是平靜的站在那裡,望著這一切。直到林義哲上前和他打起了招呼,他才回過神來。
「您好,林義哲先生。」威妥瑪看著林義哲,笑了一笑,「您今天是來給我送行的麼?」
「是的。」林義哲點了點頭,「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希望您能夠允許我以中國人的方式,向您告別,並且表達我心中的敬意。」
「敬意?我還以為你是專門來看一個失敗者離開的樣子呢。」威妥瑪緊盯著林義哲,「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們中國有一句古話:不以成敗論英雄。您這一次是失敗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您是一個失敗者。」林義哲迎著威妥瑪的目光,語氣誠摯的說道。
「這樣的話,出自於您的嘴裡,我不能不表示驚奇。」威妥瑪對林義哲的回答似乎仍然不願意相信,語氣中充滿了敵意,「在這一次的事件當中,您一直是我的敵人,要知道,我曾經激烈的反對過您參與到這次的事件當中來,但並沒有能成功。而您也一直在暗中促使我離開中國,現在,您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您把我當作敵人,可我並沒有把您當作敵人。」林義哲笑了笑,說道,「而我也並沒有暗中促使您離開中國。您的離開,完全是由於您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如果不是您過於貪心,對中國的勒索實在過份的話。」
聽了林義哲的回答,威妥瑪發出了一聲粗重的歎息。
的確,正如面前的年輕人所言,自己在馬嘉理事件中所表現的一系列粗暴的行為,才導致了今天黯然去職的後果!
「不過,這一次的失敗,並不能否定您為您的國家所做的全部貢獻。」林義哲注意到了威妥瑪黯然神傷的樣子,微微一笑,說道,「事實上,在我看來,您的貢獻,要遠大於這一次的失敗所造成的後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