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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百一十四章 龍種 文 / 銀刀駙馬

    那是一棵合歡樹,雖不是開花時節,但滿樹卻繁花朵朵紅紅白白,然而枝葉卻有些萎黃。

    「主子,我們回房好不好?老佛爺如果回來,看見主子這樣在風口上坐著,奴婢又要挨罵了。」見皇后柔順的聽任自己將衣服給她加上,貼身宮女茜兒進一步勸說,一邊將手探入皇后肋下,想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皇后卻並沒有動,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說了什麼話,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著庭院中那棵合歡樹。

    雪漸漸地轉大了,那棵樹靜靜地在那裡,然而每一陣風過,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黃的葉子和凋零的殘花——那是很奇異的花兒,絲茸般一簇一簇的,彷彿一蓬蓬紅白色的針。

    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雪中落到地上。

    奇怪,已是嚴冬時節,這棵樹居然已經開始大片的掉葉子了……看來,這株合歡花,也是活不長久了。

    風猛烈了起來,濃密的黑雲彙集過來,烏壓壓的蓋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際登時黯淡了起來,黑沉沉宛如深夜。茜兒見皇后不肯動身,無奈的歎氣,繼續勸說:「主子,雪下的大了。我們回去歇息,好麼?」

    阿魯特氏的眼神空空蕩蕩,似乎根本沒聽見,毫無反應。

    「主子……回去罷。呆會兒慧主妃就要過來探望您了——唉,天兒變得快,不知道慧主妃還來不來了……」茜兒低聲勸著,扶住皇后肋下的手微微加力,身形單薄的皇后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來,輕的宛如一片葉子。

    茜兒扶著她起身,輕輕道:「我們回房去歇息,雪下得這麼大,怕是要起風了呢。」

    然而一語未畢。只聽嗑啦啦一聲響,一陣狂風吹來,聽起來有如鬼哭狼嚎一般……

    茜兒不自禁的嚇了一跳,想立刻扶著皇后回房去。然而,她剛想伸手拉時,忽然發現癡癡呆呆的皇后已經不在她身側,居然不知何時一個人走到了簷下,怔怔的盯著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雪點,然後似乎有知覺般的,緩緩抬頭。看向庭院裡面那棵合歡樹。

    雪驀然間下得非常大,簌簌的聲音淹沒了一切,天地間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雪簾阻擋住了一切視線。

    然而,就在這剎那間,宮女驚恐地看到,皇后的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

    彷彿無風自動,那件黑貂皮的披風從阿魯特氏的身上滑落下來。看到皇后毫無表情的面容,那一瞬間。不知怎麼,說不出的恐懼抓住了茜兒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脫口驚呼。

    雪下得很大,風也在呼嘯著。暗夜裡,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青石板上,厚厚的積雪中,零落的散著一些凋零的合歡花。

    茜兒踏上一步。然而看見皇后的眼神,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一連後退了三步。

    「鐸鐸。鐸鐸。」雪夜中,忽然傳來了清晰的叩門聲。

    「誰……誰啊?」茜兒心裡一冷,顫聲問道。

    敲門聲是從庭院的正門上傳來的——這麼晚了,是誰大風大雪的還過來?老佛爺此時大概不會來,即使會來也不會這樣叫門——是誰,在叫門?

    「鐸鐸,鐸鐸。」叩門聲再度響起,不徐不緩。一個聲音清凌凌的:「慧主妃到了,茜兒,快開門!」慧妃的貼身宮女靜兒說道。

    「慧主子……」茜兒驀的舒了一口氣,記了起來,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衝到側門邊,一把拉開了門閂,「慧主子,皇后主子她今天……」

    小宮女驚懼交加的神色顯然引起了門外來訪的慧妃的注意,慧妃和宮女太監們進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傘,厚厚的雪從傘上抖下,在青磚地上掉落,如一團團白棉。

    「姐姐怎麼了?」一進門就感覺到不一樣的氣氛,慧妃脫口問來開門的宮女,疾步走了過去。

    「皇上去了——」皇后根本不知道有人走過來,只是自顧自的一聲聲悲泣,崩潰般的哭叫著。

    「姐姐,鎮靜一點!鎮靜一點!」慧妃迅速的抱住了她,用力扳住了皇后的肩,搖晃著她的身子,大聲說道。

    似乎是慧妃的話起了作用,皇后呆了一會兒,那駭人的驚叫終於是止住了。

    皇后臉上泛起了紅暈,在雪夜下,她的眼神茫茫然,不再有那樣激烈可怖的舉動,有些癡癡的定定看著外面。

    「主子……」茜兒的汗水已然濡濕了她的長髮,她帶著哭音尖聲問,「主子……這是怎麼了?她、她這些年一直安安靜靜的——今天怎麼了?!」

    「閉嘴!你想引她再次發作嗎?」在宮女失去控制前,慧妃厲聲喝止。茜兒一驚住了口,然而許久,才顫抖著過來,拿出手絹,替皇后擦去口邊的藥漬,低聲問:「慧主子,主子這是怎麼了?」

    「神志潰散……」慧妃接過手巾,小心的放開皇后的雙肩,看到她安靜下來不再亂動,才鬆手開始為她擦拭,低低道,「悲痛過度的人若是受到強烈刺激,神志潰散時便會這個樣兒——剛才她看見了什麼?」

    茜兒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訥訥地說道:「沒有啊……什麼都沒有。主子在這裡看了一下午的花——慧主子也知道皇后主子就是喜歡這樣。一直都很安靜的,可能……對,可能是這天兒太黑,風又吹得響,嚇到了皇后主子吧?」

    慧妃靜靜聽著,一邊用手巾給皇后擦著臉,一邊搖頭歎息:「一場雪而已,哪裡會這樣……」

    茜兒又怔了一下,搖搖頭,一臉的疑惑。想說什麼,但是又生生忍住。

    慧妃的手巾覆上了皇后的臉,輕輕擦著,忽然間,感覺手掌下的臉一動,彷彿有什麼熱而潮濕的東西湧出。她連忙拿開手巾,看見皇居又哭泣起來。

    那張臉上不再是沒有任何表情,皇后怔怔的看著外面的雪簾。雙肩劇烈抖動著,抽泣起來。慧妃和茜兒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裡面,花木在暴風雪中搖晃著,沒有一絲異常。大片的雪花密密的飄落,在青石板上覆起厚厚的一層。

    慧妃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頭在用手巾擦了擦皇后臉王的淚痕。然而,陡然間安靜的皇后動了起來,一把死死的抱住了慧妃。哆嗦著。

    「怎麼了?姐姐,怎麼了?」慧妃輕輕問,儘管她心裡也是很害怕,但卻沒有推開她。

    剎那,庭院裡只有呼嘯的風雪聲,還有女子斷斷續續的嗚咽。

    慧妃看向那個庭院,風雪中黃葉片片飄落,混著殘花——那是紅色的合歡花。她眼睛裡面忽然有淚光閃動。她輕輕的垂手,撫著懷裡崩潰了的皇后。

    皇后的目光定定的。看著庭院裡。

    「雪……合歡……血。」陡然間,微弱的,慧妃聽到懷中的皇后說了一句,她心裡一驚。低頭看皇后,然而,皇后的眼睛卻依舊是恍恍忽忽的。慧妃感覺得到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緊緊抱住她。手指顫顫的抬起,指著外面的雪簾:「血、血……」

    她順著皇后的眼光看過去,看下廊下的青石上的積雪。她看到了上面星星點點的紅色,那是飄落的合歡花,還有枯黃的樹葉——沒有血……哪裡有血呢?

    「那裡……都是血。」皇后的手顫抖著抱緊了她,慧妃低下頭,只看見那張一直空白的臉上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她只是抬起頭,神情潰散,「都是血啊。皇上……」

    「風這麼大,主子小心受涼。」茜兒抖開方才滑落的貂皮披風,裹住了皇后,關切的說道。

    皇后掙扎了一下,然而彷彿懼怕什麼似的,又安靜了下來,恢復了臉上那種茫然的表情,癡癡呆呆的看著外面的簷下的積雪。

    「雪……合歡——」皇后眼睛緩緩凝聚起來,似乎費了無數的努力才說出那一幾個字——纖細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幾乎撕破,她眼神依舊飄忽不定,彷彿難以從恐懼和驚慌中緩過來,「你看、你看——花開了!」

    慧妃有些驚詫的順著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皇后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樹,而逕自指向雪花飄飛的半空中。那裡,細雪濛濛,有合歡淡紅色的殘花合著萎黃的葉子飄落。

    「妹妹來了……」這時皇后方才看到慧妃,嘴角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姐姐……」看到皇后的樣子,慧妃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當然知道,皇后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皇后的心痛,她和瑜妃實際上也是感同身受。

    同治皇帝的暴亡,帶給她們的,不僅僅是失去丈夫的悲痛,還有巨大的尷尬。

    儘管朝廷已經宣佈同治皇帝是因為「傷寒」而死,但關於皇帝另外的死因的流言,卻已在一日之間悄然流出。

    雖然宮內之人全都鉗口不言,但和同治皇帝關係最密的皇后和慧妃,卻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因為她們心裡很清楚,同治皇帝到底是因何而死!

    「這合歡花,怎麼在今兒這寒冬臘月的天兒開了……」慧妃注意到皇后的目光總是在一個地方流連,她順著皇后的目光望去,立刻便看到了那株已經開花的合歡樹。

    「開過花了,可能就會死了吧……」皇后喃喃的說道。

    「這些花兒,便是這樹的孩子……」皇后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著,又像是在說給慧妃聽,「一生出來,不久便要死了,就像我的孩子……」

    聽到皇后無比淒楚的聲音,慧妃心中不由得一痛。

    「姐姐!別說了!姐姐!」慧妃哭道。

    雖然沒有人和她說,但慧妃卻知道,新帝確立之後,為了防止危險的「爭國本」出現,皇后的孩子,是很難保住的!

    「妹妹,我知道你對我好,你我姐妹相處,一直如親骨肉一般……」皇后突然轉身,抱住了慧妃,「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保住皇上的骨肉……」

    聽到皇后的哀求,慧妃淚如雨下。她情不住禁的也抱住了皇后。

    「姐姐……」

    「妹妹,皇額娘一直寵你,愛你,你就幫我和皇額娘說說,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好麼?」皇后緊抱著慧妃,令人心碎的哀求起來。

    聽到皇后的哭求,茜兒和靜兒等立在一旁的小宮女,也一個個禁不住掉下淚來。

    慧妃淚流滿面的看著皇后,喉頭一時哽住了。說不出話來,她只是一個勁的點著頭。

    「好妹妹,謝謝你……」

    皇后定定地看著慧妃,嘴角露出了一個欣慰的微笑來。

    「真想再見他一面,哪怕瞧一眼也好啊!」皇后像是想起了什麼,垂下頭來,輕聲說道,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嫣紅。

    聽到皇后神情恍惚的說出這麼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慧妃以為她又要神志潰散。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她並不知道,皇后是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而這個人,也是時常出現在她夢中的!

    正是因為這個人,她和皇后的命運。才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行提著燈籠的太監走了進來。

    皇后和慧妃不約而同的轉頭望去,赫然看見在李蓮英的攙扶下正下御輦的慈禧太后。以及她身邊的一眾宮女太監。

    看到這麼晚了慈禧太后竟然前來,皇后和慧妃都是驚訝不已,一時間竟然忘了迎駕的禮數。

    慧妃最先反應過來。趕緊拉了拉皇后,皇后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和慧妃一道上前接駕。

    二人一邊一個扶著慈禧太后進了暖閣,慈禧太后左右看了一眼皇后和慧妃,眼中閃過一絲慈愛之色。

    「剛才怎麼回事?誰在喊『血』、『血』的?」慈禧太后問道。

    「院子裡的合歡花開了,落到了雪地上,姐姐看見了,以為是血呢。」慧妃答道。

    「這合歡花冬天裡開了?」慈禧太后奇道,轉頭望了一望,果然看見在雪地裡的斑斑紅跡,有如血一般。

    「來人,趕緊掃了,瞧著怪嚇人的。」慈禧太后皺了皺眉,吩咐道。

    「就知道你們姐妹倆這會兒都沒睡。」慈禧太后道,「我這會兒也睡不著,不放心皇后,便過來瞧瞧,想不到慧妃也在這兒……」她輕輕的握著慧妃的手指,微笑著點了點頭。

    「蘭兒放心不下姐姐,是以總跑過來看看,再說了,皇額娘不是要蘭兒多照顧著姐姐麼。……」慧妃扶著慈禧太后,低著頭,眼圈兒紅紅的,輕聲說道,「剛才姐姐思念皇上,嘴裡還一個勁的念叨著皇上,想要再瞧皇上一眼也好呢……」

    「皇帝已然去了,皇后切不可過於悲痛。」聽到慧妃的話,慈禧太后心裡一縮,她擔心皇后因為悲痛尋了短見,立刻轉過頭,關切地打量著皇后。

    看到這大雪天的晚上,慈禧太后竟然不避嚴寒,親自前來探望自己,皇后禁不住又掉下淚來。

    見皇后掉淚,慈禧太后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剛剛亡故的丈夫同治皇帝(她不會想到皇后和慧妃剛才在想另外一個人),禁不住一聲長歎。

    「皇后身子今日如何?可有不適的地方?」慈禧太后有心想要把話題從同治皇帝亡故這件悲傷的事上引開,便問了一句。

    「回皇額娘的話,媳婦今日只是有些頭暈,別的,沒什麼了……」皇后輕聲答道。

    慈禧太后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發覺她除了面色有些憔悴,眼睛紅腫,顯然是剛才哭過了,別的未見異樣,這才點了點頭。

    「皇后切不可過於悲傷,哭壞了身子。」慈禧太后的目光不自覺的掃了一眼皇后已然微隆的腹部,關切的說了一句。

    聽到慈禧太后的話,皇后突然不顧一切的起身,在慈禧太后面前跪了下來,連連叩拜。

    「哎喲!你!你!你這是要做什麼啊!」慈禧太后見狀大驚失色,趕緊離座起身,上前扶住了皇后,「這大冷天兒的,地板上多涼啊!你!你這是不要命了麼?!」

    「媳婦求皇額娘一事,望皇額娘答應!」皇后淚眼汪汪的看著慈禧太后,悲聲說道。

    「趕緊的!起來說話!」慈禧太后急了,用力的拉著皇后的胳膊,要她站起來,一旁的李蓮英也趕緊跑了過來,扶住了皇后的另一支胳膊。

    「快起來快起來!你這孩子!別這麼作賤自己行麼?這可是能要命的啊!」慈禧太后急道,「你想要什麼,咱們大夥兒商量著辦,你可千萬別這樣啊!行麼?好孩子!快起來!」

    皇后這才緩緩起身,哭道:「求皇額娘,救救我的孩子,讓我把他生下來……」

    聽了皇后的哀求,慈禧太后一時間愁腸百結,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皇額娘,我求求你,讓我把孩子生下來,生下來……」皇后哭道,「千萬別打掉他,他可是皇上的親骨肉,您的親孫子啊……」

    「苦命的孩子!」慈禧太后悲歎道。

    作為這個老大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她何嘗不明白,一旦新帝登基,對皇后腹內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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