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島君!你……」
副島種臣轉頭看著伊籐博文,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
「要是能夠再讓清國減免二百萬英鎊,哪怕是讓我現在死去,我也願意……」副島種臣喃喃地說道。
在林義哲告知伊籐博文等人,中國方面感念當年副島種臣救助被秘魯販奴船拐賣的華工時的情義,許諾再減少賠款一百萬英鎊時,副島種臣當日便成了日本使團成員心目中的英雄。
但這個消息,對副島種臣來說,卻成了一個巨大的負擔。
當他知道這一消息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果能全免賠款,便讓我死去又如何?」
伊籐博文看著副島種臣,此時的前任外務卿,經過這些天的談判,頭髮已然花白,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讓我死去吧!這樣賠款就可以再減少了!」副島種臣又說了一句,眼中滿是迷離之色。
「副島君!你太累了!還是先去休息一下吧!」伊籐博文看到「佐賀七賢」之一的副島種臣竟然給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不由得十分心痛,「今天的談判,你就不要參加了!」
副島種臣點了點頭,一時間老淚縱橫。
他當然知道,今天的談判,是最後一次了。
兩名使館工作人上前,扶起了副島種臣離開。伊籐博文看著副島種臣蒼老佝僂的背影,心頭一時間如同壓了塊大石般沉重。
「今天的談判,甲木要參加嗎?」伊籐博文回過頭,看著面色也是十分憔悴的大久保利通問道。
「當然要去!」大久保利通歎息了一聲,點了點頭。
伊籐博文轉向木戶孝允,木戶孝允沒有說話,而是點了點頭。
「那麼,柳原君?……」伊籐博文又轉向了柳原前光。
「我也去。」柳原前光點頭說道,眼中閃過堅毅之色。
伊籐博文的內心本來充滿了沮喪,但在看到柳原前光的目光之後。為他的頑強和堅定所感動。
伊籐博文此時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那一天柳原前光從漫天大雨中走到他面前的情景……
幾個人都低下了頭,默默地喝著茶水,想著即將到來的那一刻,室內一時間變得無比沉悶和壓抑。
突兀的鐘聲突然響起,打斷了伊籐博文等人的思緒。
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抬起頭來,望向牆角處的座鐘。
座鐘上的指針。赫然指向了下午2時(1874年11月24日)。
離約定的最後的談判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伊籐博文等人默默的起身,收拾著面前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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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恭公集:日記》:
「十七日,晴,午後,日使前來和談。為最終之談判。」
「伊籐言:『前得貴大臣奉皇太后皇上旨意,念及舊好,寬免賠款二百萬鎊,不勝感激之至。然款額五百萬鎊,日本國小民貧,終難承受,還請再行寬免一二。』」
「林鯤宇言:『本大臣早已說明。已讓到盡頭地步。主意已定,萬不能改。日本此次動兵侵台,大傷我**民之心,實將舊好破壞淨盡,減至此數,已是念及舊情。我並無仇視貴國之意,亦甚為日本可惜。』」
「伊籐言:『我知貴大臣念及兩國舊好,方才請旨寬免。又釋還俘虜,不索分文,我國百姓皆感閣下大德。然五百萬鎊之款,著實難辦已極,還請貴大臣替我酌量,我實在無酌量之法。』」
「林鯤宇言:『我之處境,與貴使相似。也請貴使替我酌量。』」
「伊籐言:『貴大臣位高權重。素有威望,在貴國所論各事,何人膽敢妄駁?只要貴大臣再行減免一二,我國上下。當永誌不忘。』」
「林鯤宇言:『我亦有被駁之時,自主持和談以來,彈章交至,駁我劾我罵我咒我之人,不可勝數。』」
「伊籐言:『若接受此等和款,我等歸國,必為千夫所指,國賊之名,加諸與身,不可去也。甚至性命難保。』」
「大久保亦言:『我等處境,總不如貴大臣之易,貴大臣在貴貴國德威甚重,戰功赫赫,又得貴國皇太后大皇帝信任,無人可能搖動。而我國情況大有不同。我國議院權重,我等做事一有錯失,已被可議。貴大臣如能將和款減至二百萬鎊,我國尚可舉全國之力應付之。若是五百萬鎊,毀鍋賣鐵,亦難湊足。』」
「林鯤宇言:『貴使可知,此次滿朝言路群起參我,謂我與日本國舅交好。所參甚是!今如照貴使所言立約,豈非交好之明證!』」
「伊籐言:『彼等不知時勢,故參貴大臣,現在光景彼已明白,必深悔當日所參之非,貴大臣不必以此為慮。總是還請寬免為是。』」
「大久保言:『如此嚴苛之條款,我等若是簽押,歸國必為人罵為國賊,人人皆曰可殺,奈何!』」
「林鯤宇言:『貴國不乏有識之士,當可斥若輩等胡說,如此重任,若輩亦擔當不起,貴國有擔當者,唯貴使等數人而已。』」
「伊籐言:『事後又將群起攻我。』」
「林鯤宇言:『事後說便宜話之人到處皆有,我之境地亦同貴使一般無二。』」
「伊籐言:『此固不論,我等前來議和,我國政府令我酌定,如能將原約酌改數處,方可擔此重任,請貴大臣替我細想,何處可以酌讓,即如賠款之數,總請少讓,即可定議。』」
「林鯤宇言:『初時說明萬難少讓,而我皇太后皇上仁慈,念及兩國舊情,由八百萬鎊減去三百萬鎊,幾近半數,已盡力讓到盡頭。不然何須會議四五次方能讓到如此。我將日本情形細想,即減至無可再減地步,蓋議和非若市井買賣,彼此爭價。實在不成事體。』」
「伊籐言:『日前臨別時請讓五百萬鎊,當時貴大臣似有欲讓之意,如能讓此,全約可定。』」
「林鯤宇言:『如能少讓,不必再提,業已讓三百萬鎊矣。』」
「伊籐言:『五百萬鎊不能讓,四百萬鎊可乎?……』」
「木戶言;『無論如何。總請再讓一二百萬鎊,不必如此口緊。』」
「林鯤宇言:『屢次說明,萬萬不能再讓。』」
「伊籐言:『如此賠款,萬難承受!貴大臣出手太狠,才幹太大!』」
「林鯤宇言:『此非關辦事之才,戰後之效。不得不耳。如與貴使諸位之才,謀事之忠,萬不能及也。』」
「大久保言:『賠款既不肯減,此等和約,我國無法接受。』言畢退席而去。伊籐與木戶皆瞠目不能言。」
「林鯤宇言:『賠款五百萬鎊之數,已不可減,屢次言明。此系盡頭地步,不能少改。若貴使不允,則就請罷談,我便回奏皇上,預備進兵耳。』」
「柳原言:『我等並非不允定約,不過請略減,如能少減即可定約,此亦貴大臣留別之情。將來回國,我可時常記及,我國上下,必當感念。』」
「林鯤宇言:『所減之數,即為留別之情……初約原本不改,因念與貴國多年交好,故減卻三百萬鎊。而送還俘虜。不索贖金,皆緣深敬貴使忠心為國起見。貴使勇於擔當,不避艱險,日本濱海小國。竟能出如此人才,令人羨慕不置,我願早日達成和議,與貴使重敘舊誼。然如此延宕,言路參我有意拖延,其欲陰使我與貴國交兵,則實非我所願也。』柳原無言泣下。伊籐木戶亦無言。」
「和談稍歇,伊籐雲將和款節略電報國內,請政府批示,言未畢,有日人隨員進,送急電於伊,似是日主親來之電諭。伊籐三人覽畢,相顧太息,遂允和款。……」
※※※※※※※※※※※※※※※※※※※※※
1874年11月25日,上午8時30分,北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伊籐博文接過中方書記員放在他面前的條約日文文本,看了起來。
他看得是那樣的仔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看著。
看完了條約,當他的目光落在簽字處時,一下子變得呆滯了,手也跟著顫抖起來。
此時的伊籐博文,心中充滿了悲涼。
一名中方書記員將筆墨紙硯送了過來,伊籐博文機械的拿起了毛筆,看著條約文本的簽字處,伊籐博文的手臂一下子僵住了。
此時他手中的毛筆,好似有千斤重一般。
伊籐博文看了看對面,只見坐在對面的林義哲,神態從容的在條約文本上工整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寫完之後,放下了筆,從一個碩大的印匣當中取過關防大印,在朱紅印泥上蘸了一蘸,加蓋在了文本上面,然後又取過一方小小的青玉印章(林義哲的私印),蓋在了自己的名字旁邊。
看到林義哲的動作,伊籐博文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毛筆,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他知道,這一落筆下去,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就在昨天,他們還在盡力和中國方面辯論爭取、大久保利通已然憤怒退席的時候,一封來自東京的電報,讓他們喪失了做出最後努力的希望。
這封電報,是明治天皇親自發來的:
「……前覽奏報,聞已爭取減得三百萬鎊,朕心甚慰,……自聞清國海軍閱艦式之盛況後,方知二國之短長。聞福州現泊運船十餘隻,載兵萬餘,清艦在琉球專候此信,即日啟行……朕原冀爭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無可商改,即遵朕前旨與清國訂約,以免兩國失和,清艦東來,重啟戰端……」
明治天皇在這封電報裡,已經明明白白的表示,戰火已迫在眉睫,需要馬上和中國簽約了。
在接到電報的那一刻,伊籐博文可以說滿腹愁思。
誰都知道,一旦在這樣屈辱的條約上簽字,對他個人來說,便意味著從此身敗名裂!
可是面對中國方面咄咄逼人的軍事威脅,誰願意扮演簽約的角色呢?
身為使團最高首腦的大久保利通當然是不願意的,他已經選擇了退席。將自己禁閉於房間之內,再不出面!
在這樣一個時刻,身為日本政府最高首腦的內務卿大久保利通,將這一千古罵名,留給了別人。
伊籐博文看著和約文本,一時間淚如泉湧。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一隻有力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伊籐博文的手腕。
「難以下筆。是嗎?俊輔?」木戶孝允看著淚流滿面的伊籐博文,笑了笑,問道。
伊籐博文的身子劇烈的顫抖起來,他看著木戶孝允,費力地點了點頭。
「人都說,千古艱難唯一死。在我看來,現在的時刻,比一死還要難啊!」木戶孝允歎息了一聲,看著伊籐博文,緩緩說道,「這個字,還是我來簽吧!」
「松菊……」伊籐博文再次流下了熱淚。「你……」
「俊輔,你比我年輕,日本的未來,還需要你!」木戶孝允誠懇地說道,「這個罵名,就由我來擔當吧!」
伊籐博文在心裡想要拒絕,但他的手卻不知為何,一下子變得酸軟無力。手中的毛筆拿捏不住,竟然掉落在了桌上,讓些許墨斑濺到了條約文本之上。
木戶孝允撿起掉落的毛筆,重新蘸了蘸墨,在條約的簽名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木戶孝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後,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倒在了椅子上。
伊籐博文看著木戶孝允,赫然發覺,現年不過41歲的他,原本烏亮漆黑的頭髮。竟然全部變成了灰白色。
此時的木戶孝允,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柳原前光看著這一幕,也流下了眼淚。
而在對面,林義哲看著剛剛完成簽字的木戶孝允,眼中也禁不住閃過敬佩之色。
熟知世界近代史的林義哲,對日本「明治維新三傑」之一的木戶孝允,一直保有一種難言的崇敬!
日本近代的木戶孝允,約略可比中國漢代的張良。張良父祖五代相韓,韓為秦滅,與秦可稱世仇——木戶孝允生於長州一戶姓和田的人家,為長州藩之祖毛利元就(號稱戰國第一智將)遠支,毛利家在關原之戰中敗於德川家,因此也可稱與德川幕府有世仇;張良以家財求客刺秦——木戶孝允以家財游於江戶求倒幕救國之計;張良「狀貌如婦人好女」——木戶孝允形容清俊,從他留下來的照片來看,即便以後世的標準也是清秀美男;張良椎秦博浪沙,又為任俠,青年時當為慕武好義之人——木戶孝允習學多家劍道,初以「桂小五郎」(童年曾過繼桂姓武士家,即以桂為姓)聞名劍士中,亦好武之人;張良刺秦不中,僥倖亡命下邳,而得黃石公傳《太公兵法》,終為帝師,堪稱傳奇——木戶孝允游於京都,得藝妓(後為木戶孝允之妻)傳遞情報與掩護,僥倖於「池田屋」事件中逃命(此次事件中,長州維新志士領導大部分被斬或被擒),又僥倖於「禁門之變」後喬裝潛逃,亦堪稱傳奇;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下兵攻城,張良為劉邦謀,皆伐謀、伐交之計,可稱戰略大家——木戶孝允最早提議各強藩聯手對敵幕府,審時度勢,又積極於「禁門之變」後促成「薩長同盟」,為倒幕勝利之最重要契機,可謂是戰略大手筆;裴松之曾贊張良「青雲之士」,而木戶孝允孝允累次提議「漸次立憲」,政治眼光於「三傑」中可稱最高者,日本後來的政治,就大致沿著木戶孝允的規劃的軌跡運行,「青雲之士」美名,當之無愧!
遠的不說,就在此時,當此簽訂喪權辱國條約之時,雖有天皇電令,不過為一支籤字之筆,然其表現出的心懷擔當,氣魄胸襟,哪怕以伊籐博文之雄才大略,柳原前光之奮發有為,此刻亦無法相比!
在各自簽約完畢之後,雙方交換了條約文本,舉行了一個簡短的發佈會後,日本使團成員便匆匆離去。
而這份被稱為《北京專約》(又稱《北京專條》、《中日北京專條》、《台灣事件專約》或《台事北京專約》)的條約的簽定,宣告了「中日甲戌戰爭」的正式結束。
《北京專約》的主要內容為:
(一)中國此次出兵,是為保民義舉,驅除賊徒,日本不指以為不是;日本此次出兵,乃「賊徒暴走」,非日本政府意願,中國亦不指日本政府為不是。
(二)日本政府馭軍不嚴,為害中國甚重,故賠償中國500萬英鎊(合中國白銀約2000萬兩),具體支付,另有議辦之據。
(三)日本國從前被害難民之家,即小田縣船民者,非琉球之民,中國准另給銀撫恤。所有此事,兩國一切來往公文,彼此撤回註銷,永作罷論。至於該處生蕃,中國自宜設法,妥為約束,以期永保航客,不能再受凶害。
(四)琉球為中國屬國,歸中國保護,日本欲與琉球通商,須與琉球另訂條約,經中國議准施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m.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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