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隻當地的土狗,它搖晃著那對耷拉的耳朵,時不時凶狠地朝上斜睨幾眼,它那隻大鼻頭沿著沙路的車轍,東嗅嗅西聞聞,彷彿在滾動小球。這是一條肥碩的大狗,不是良種。狗的左眼周圍有一圈深色的,像烏青塊一樣的斑記,使這條狗有一種醉醺醺的凶相。這條獵狗未必是一直這樣由自在的,它頸脖上那塊淡黃色的毛倒下來了,說明不久前還拴著繩子。
獵狗朝安綱利之這個方向膘了一眼,沒有理他。它嗅了嗅路,便撒開四隻長腿,循著鹿的足跡追了下去。安綱利之又等了一會兒,想看看獵人會不會出現,但是看來獵人應該是隱蔽在岔路口的什麼地方候著鹿。他知道,如果這隻狗不是自個兒追逐獵物的話,那麼一定會有獵人的。
安綱利之屏氣凝神的觀察著,許久,獵人並沒有出現。
林中那種濃郁的草木味道又一次鑽進了他的鼻子,讓他又一次感到沉沉的睡意,他猛然想起一件事來,心裡不由得一陣緊縮。
在來這裡之前,美國人提供的關於台灣的報告當中,專門提到了台灣的叢林當中有一種可怕的瘴氣。人若是呼吸到了這種瘴氣,會得各種各樣可怕的怪病!
雖然這份報告並沒有引起日本政府和軍方足夠的重視(這種不重視的惡果會在未來很快的表現出來),但安綱利之還是以謹慎的態度,閱讀了這份報告。
安綱立之搖了搖頭,努力的讓自己保持著清醒,他轉頭四下望了望,想要尋找一條溪流,將毛巾粘濕摀住嘴巴。但就在他四下張望之際。遠處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的槍聲,還有陣陣的慘呼聲!
安綱立之一驚,還沒等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聽「砰」的一聲槍響,他只感覺胸前有如重錘猛擊,身子瞬間一下子失去了力氣,向後翻倒在地。
腦袋重重的撞在了地面的石子上,安綱立之的眼前滿是飛舞的金星,他感覺周圍似乎一下子變得暗了下來。手中的步槍也脫落了,摔在了一邊。
安綱立之偏過頭,伸出手想要去抓自己的步槍,這時他赫然發現,就在不遠處。站著一個赤著雙腳的獵人。
眼前的獵人身上穿著一套白色的布衣,黑瘦的臉膛,一雙眸子灼灼生光。他赤著腳,敞開著胸前的衣襟,腰間別著一把拖著穗頭的彎刀,但他的手中,卻拿著一支法式步槍!
看到槍口還在冒著煙。安綱利之這才明白,是他擊中的自己。
剛才的鹿和獵犬,也許是誘餌!
安綱利之拚命的伸著手,勾向掉在身邊的步槍。雖然步槍離自己很近,但他的手無論怎麼伸,也還是無法碰到步槍分毫!
安綱利之想起了自己的手槍,他奮力的挪動著手臂。摸向自己的腰間,找到了自己的左輪手槍。
他努力想要把手槍拔出來。可手槍彷彿凍在了槍套裡,怎麼也拔不出來。
那個生番獵人大步走了過來,一腳將他的步槍踢到了一邊。他在安綱利之的身邊蹲下,將臉湊到了安綱利之的面前。
安綱利之看到他臉上的刺青,心裡更加恐懼,他猛地將左輪手槍拔了出來,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沒等他扣動扳機,對方便劈手將手槍奪了過去!
獵人冷笑了一聲,伸手開始解起安綱利之的皮帶和上面的槍套來,顯然,他明白左輪手槍是怎麼一回事。
安綱利之感覺到胸口在汩汩地流著血,身上的力氣在急劇消失,他突然感覺到了一陣莫名的寒冷。
原來是這個生番脫下了他的衣服!
他現在才明白,這一次來台灣冒險,是多麼的錯誤。
安綱利之想要阻止他,但這時他看到,對方拔出了彎刀,不由得驚恐萬分地張大了嘴。
沒有等他喊出聲來,對方已經一刀揮出,將他的頭乾脆利落的斬了下來。
安綱利之的那個驚恐的表情,永遠的凝固在了臉上。
獵人將安綱立之的頭放進他的兜襠布中,紮成一個口袋,掛在了腰上,並把左輪手槍插到槍套中繫在身上,然後將安綱利之的步槍背在身上,拿起他的衣服便離開了。只留下安綱利之無頭的光身屍體在地上。
遠處,槍聲還在不停的響著。
西鄉從道不安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遠處的叢林眺望著,李仙得、谷干城和水野遵等人也都跟著站了起來。
「偵察隊可能遇到麻煩了。」谷干城沉聲說道。
正在這時,只見一隊約有40多人的日本陸軍士一窩蜂的從樹林裡衝了出來,他們一個個發了瘋一般的叫喊著,一邊跑一邊回身朝著樹林不斷的開槍。
谷干城揮了揮手,西寬二郎大尉喊了一聲,帶領部下衝了上去接應。
在讓過這一小隊魂不附體的日軍之後,西寬二郎帶領部下擺開了陣勢,隨著他一聲令下,日本士兵們排槍齊齊的向樹林中打去,一時間槍聲大作,引得灘頭上的日軍也紛紛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當中,不分清紅皂白的向林子裡射擊起來。
西鄉從道、谷干城和李仙得等人紛紛舉起了望遠鏡,向樹林處望去。隨著日軍射擊的人越來越多,林子被大量的白煙籠罩著,根本看不清裡面是否有人。在射擊了大約十多分鐘後,始終不見敵人出現,西鄉從道覺察出了不對,立刻下令停止射擊。
由於這一次的作戰毫無章法可言,日本人又亂哄哄的射擊了差不多五分鐘,才陸陸續續的停了下來。
「你們看到了什麼?」谷干城叫過那些剛才從林子裡逃出來的日本士兵,大聲問道。
這些農民出身的士兵一個個臉色蒼白,張口結舌,顯然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谷干城大怒,在連扇了幾個人的耳光。高聲罵了幾聲「八嘎」之後,才有人開口,說碰到了生番。
「他們……也有和我們一樣的步槍……打死了我們很多人……福島隊長……陣亡了……」
聽到生番竟然使用步槍,谷干城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這怎麼可能?」李仙得皺起了眉頭,說道,「我上一次來的時候,見到生番使用的主要武器是弓箭,他們只有少數的落後的老式火槍,你們看到的。不會是那種管子很長的原始火槍吧?」
聽了李仙得的問話,幾名日本士兵的頭立刻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
「不是的,我們看得很清楚,是步槍,」一名日本士兵心有餘悸的答道。「他們有的步槍還帶著刺刀,我們有好幾名同伴是在近距離被他們用步槍上的刺刀捅死的。」
聽到這樣的回答,西鄉從道和李仙得等人也都變了臉色。
100多人的偵察部隊,竟然被殺死了一多半,而且他們本來不屑一顧的番民竟然裝備有新式的步槍,怎麼能不令他們吃驚呢!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建議。重新調整我們的作戰計劃。」李仙得說道。
幾個人重新回到了地圖桌前,李仙得指著地圖說道:「通往生番部落的道路一共有三條,這兩條都是小路,不利於大部隊通過。容易遭到伏擊,我想他們現在肯定會在這裡設下埋伏,所以我建議,我們走中間的這條大路。這條大路麻煩的地方是崎嶇不平。而且需要經過充滿瘴氣的叢林,還有兩條河流上的竹橋。」
「三條路我們都走一走。」西鄉從道想了想。說道,「我們有絕對優勢的兵力,就應該充分利用!讓我的家鄉鹿兒島的勇猛武士們作為主力部隊的前鋒,走中間的大路,直搗生番的老巢!另外派兩支部隊走這兩條小路,繞到生番的伏兵後面,消滅掉他們!」
聽到西鄉從道竟然這麼安排,李仙得和谷干城都顯得有些吃驚,李仙得想了想,沒有反對西鄉從道的意見,而是謹慎的提出來自己的想法:「將軍,實施這樣的作戰計劃,最好有熟悉情況的當地人做嚮導。我們是不是應該派人和那些已經歸化日本帝國的生番部落取得聯繫呢?」
「你說的對,我的朋友。」西鄉從道這才想起來受日本方面暗中接濟和支持的獅頭社番民來,立刻下達了命令,派人前去和獅頭社聯繫。
「還是再派出偵察部隊,等第二批部隊到達後,一齊行動為好。」谷干城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我們的大炮還沒有到達,有了大炮的話,取勝的把握更大一些。」
「對付生番,還需要大炮嗎?」西鄉從道瞪了谷干城一眼,似乎是在為他的「怯懦」表現而感到不滿,「不需要等到援軍的到來,我們就可以消滅他們!」
見到西鄉從道意志堅決,谷干城不敢再多說。
在商議完畢之後,西鄉從道便下令全軍開始行動。這一次由西寬二郎大尉帶領350名來自薩摩藩的武士組成的步兵偵察部隊為先鋒。
按照李仙得繪製的地圖,西寬二郎帶領部隊走上了中間的大路。
從兩邊緊夾著這條山路的松樹林,在日軍進入之後,彷彿變了個樣子。雖然這一天天高氣爽,可是這片松樹林卻顯得陰森森、黑洞洞的;自從我日本人來到這裡之後,松樹林的性質似乎就改變了。
日軍士兵沿著陡坡而下,來到了一條河的河谷。在這兒松樹林不見了,換上了一片白楊林。白楊林五顏六色的,好像每一張樹葉上都有人試過不同的顏色。白楊林的葉子又厚又硬,色彩瞬息萬變,彷彿不停地向你眨眼睛。日本人都不喜歡白楊樹,在他們看來,它派不了什麼用場:既不能做木器,又不能當柴燒。可西寬二郎倒是一直很喜歡白楊林。少了它,這種生命力旺盛的樹木,很多林子就會顯得單調、乏味。白楊樹是愛絮叨的,即使在無風的日子裡,它也會搖曳樹葉,嗡嗡私語。有它在身邊,心裡覺得痛快……
西寬二郎1846年出生,是鹿兒島人薩摩藩士西太郎兵衛的長子。1868年戊辰戰爭時曾任藩兵游擊隊長。1871年7月25日初任陸軍中尉。任御親兵2番大隊附。這次晉陞為大尉,以「征討參謀」的身份,參加對台灣的遠征。
此刻,西寬二郎豎起耳朵,傾聽白楊樹的沙沙聲。在家鄉,大車輪轂發出的「咿呀」聲,馬蹄踏出的沉重的「篤、篤」聲,也不能淹沒樹木的低聲談話,它們那悅耳的悄悄細語:「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前邊是一片沼澤地。襲來一股股潮氣和腐草味兒。細長的浮雲在日本人的頭頂上高高地飄悠著,在不大耀眼的陽光中閃閃發亮。士兵們走上一條用圓木搭成的破爛便道。日本人的靴子踩在圓木上,發著簌簌的響聲,他們的身子東傾西斜,歪歪扭扭。徑直往河對岸的方向駛去。
這條河上的便道,就像一根爛紗線,中間折斷了,西寬二郎意識到沒有一輛炮車能夠開過這條河,因為通往河岸的幾條小道也都變成了沼澤地。
過了便道,日本人順著不太陡的石岸來到河邊。此時河面上飄起了一層厚厚的白沫。日本人就這樣在白沫的簇擁下,慶祝了渡河的盛典。西寬二郎並不知道。他們跨過了一條雖然沒有標記,但卻很重要的界線。過了這條河,他們將再也指望不上什麼人的幫助了。那邊既不能用旗語進行聯繫,也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
儘管很是疲倦。但薩摩武士們鼓足了勁,來到了河泥濘的右岸。再往前,大路岔開了,比較平坦的那條路。繞過一個山丘,往左。直通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大村子。山丘上,長著發蔫的小白楊和小松樹,西寬二郎意識到這裡是個設立觀察哨的理想地方。普魯士式機械的訓練已經讓他習慣顧自然地養成尋找和發現觀察哨的本能。
「在這裡設立一個觀察哨。」西寬二郎命令道。
觀察哨設立好後,西寬二郎帶領大家繼續前進,
前面是一片上百年的原始叢林。西寬二郎回頭一瞥,發現身後竟然起了霧,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不知是偶然巧合呢,還是有什麼預兆?
西寬二郎有些難受地走到林子中,命令部隊停下來休息。此時的他顧不得再考慮什麼生番,就把步槍、背包往地上一扔,倒頭躺在地上。這是因為,他的腸子開始作痛。痛得難受極了,彷彿身體裡面有一副包著鐵皮的沉重磨盤在研磨新長的嫩肉。
「那些該死的餿飯團!」西寬二郎在心裡暗暗的罵著,但他也無可奈何。
由於飯團都是在國內做好後運來,經過長途跋涉之後,很多都餿掉了。而來到這樣一處原始叢林,日本人根本無處就食,因此只好將就著吃,很多人開始壞肚子。為此薩摩藩的武士們怒氣衝天,要殺軍需官,而一名軍需官勝田平二(也是薩摩藩下級武士出身)因為自己覺得愧對戰友,已然切腹自殺了,武士們的憤怒才因此稍稍的平息。
西寬二郎躺在地上,他感覺肚子裡的磨盤漸漸放慢了速度,好像簸谷風車上的輪子在天晚風息時那樣。他開始觀察周圍的一切。林子裡似乎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兩邊長著參差不齊的大樹。大樹的葉子長得很牢,只是有點兒發黃。不知名的果實落滿一地,鋪了厚厚的一層。夕陽的餘輝快要消失了。被空氣暖流送到高處的游絲,此刻又落到地上來了。他一把抹去臉上幾根粘乎乎的柔軟蛛絲。
一顆像是晚熟的果實,正巧從他頭上的那根樹枝上掉了下來,「啪」地一聲碰在步槍的槍筒上,立刻彈到一邊去了。五月份的蟲子錯把溫暖的初秋當作了夏天,一下子都爬上了樹葉。這些聲響又使他警惕起來。這些聲音似乎包含著一種警告,喚醒他去回憶一樁重大的事情。
是剛才那些農民士兵的驚恐眼神嗎?還是那些失蹤的士兵們?他們都死了嗎?為什麼現在還沒有見到他們的屍體?難道是走錯路了?
不,不是……西寬二郎起身,打量了下周圍那些枝葉茂盛的大樹,它們象大山壓頂似的懸在他的頭上。它們的樹梢還染著一抹桔黃色的霞光,可是下面縱橫交錯的粗壯、沉重的樹杈,已經黑黝黝的了。傍晚的潮氣和葉子腐爛的霉味,一陣陣朝他襲來,枝上的一顆果實,又「啪」地一聲落了下來。
西寬二郎抬起頭,只見他的頭上有一根黑糊糊、燒焦的大樹杈。看來,這株樹曾經遭過雷擊,但它又復活了,綠油油的嫩芽又遮蓋住黑糊糊的灼傷。只有這根彎曲的樹杈,像猛禽的利爪一樣,從枝葉中伸了出來。
慢著……那是什麼?
西寬二郎看清了吊在樹上的東西之後,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張得大大的。
他看見了一具倒吊起來的光光的無頭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