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3年12月10日,日本,長崎,春海樓。
長崎極富盛名的釀酒作坊「陶然屋」釀造的上等清酒在精美的中國青花瓷杯中散發出淡淡的酒香,榻榻米上的矮榻上則擺滿了河豚、生魚片等菜餚和各色壽司。在榻榻米前,一名身材窈窕的盛裝年輕藝伎正伴著三琴和長笛地演奏輕歌漫舞。
「好!好!」一曲方罷,居於主位的伊籐博文便雙掌一擊,不住的高聲喝彩。
「阿倉,」他笑容滿面地轉向跪坐在榻前為幾人執壺的那名年紀稍長的藝伎,「無論是詩書、琴瑟、茶道、書法還是插花,千代子都已經有你昔年的風采了。尤其是舞蹈,已有你藝成時的十分之三四了。」
「伊籐君,你這算是對我的讚美麼?」被伊籐博文稱作「阿倉」的年紀稍長的藝伎微微橫了伊籐一眼,似嗔非嗔的問道。
坐在伊籐博文左手邊的樺山資紀微微一怔——自進入這和室以後,他的注意力便大半落在了那個正翩翩起舞的年輕藝伎身上,直到片刻前見到阿倉斜瞥向伊籐博文的那一眼——細細長長的眸子裡眼波流動,風情萬種之外竟還有幾分風塵女子中少有的慧黠,讓胸中原本一片焦灼的樺山資紀都不由得心中一蕩,也多少有些明白為何伊籐博文會時常在這春海樓中流連忘返樂不思歸。
他端起面前地酒杯微抿了一口,略定了定神,卻聽見伊籐博文言道:「能有你阿倉歌舞的十分之三四,這不是稱讚,又是什麼呢?」
「樺山君大概不知道吧?」他突然轉向了樺山資紀,「東行先生(即高山晉作)因肺癆而重病將逝。臨終遺願之一便是再看一次阿倉的歌舞。」
「可惜啊!」伊籐博文聲音裡突然多出了股濃濃的感傷,「當時阿倉遠在長州,我雖在京都搜羅了數名最好的藝伎,卻無一人能有阿倉的舞姿……最後,我也只能是在東行先生冥壽時請阿倉去下關為他在墓前舞上一曲,聊作慰籍了……」
和室內一時陷入了股莫名的靜寂,淡淡的憂傷同時籠罩在了除仍滿面懵懂的千代子之外的所有人的臉上。
想起驚才絕艷曾經創立奇兵隊的高杉晉作,那位於久賀沖之戰中單艦蹈幕營的英雄,竟然不幸英年早逝。幾個人的心中都升起一種莫名的憂傷來。
在明治維新的歷史長卷中,高杉晉作是一位值得重視的英雄人物。其政治生涯雖然是短暫的,但卻有聲有色,威武雄壯,處處是驚濤回瀾。在幕末各種政治力量重新組合的過程中。他勤於學習,長於思考,往往未雨綢繆,機智縱橫。概觀高杉晉作一生,雖有不足,但其思想在不斷地向前發展並日趨成熟。其理論和實踐始終是與時代變革的脈搏一致的,不愧維新先驅者的稱號。
但當明治維新的勝利曙光依稀在望之時。在櫻山療養的高杉晉作卻因肺結核於應慶三年4月14日(1867年5月17日)逝世於下關新地,遺命葬在奇兵隊駐地吉田,時年不足28歲。
「赫赫東藩八萬兵,襲來屯在浪華城。我曹快死果何日,笑待四鄰聞炮聲。」吟誦著高杉晉作的遺作,想起那位比自己還要年輕兩歲,卻在27歲英年時便已撒手人寰的維新志士。樺山資紀也不由得長歎起來,「東行先生英年早逝。實乃帝國之大不幸,否則以他的才幹,於維新大業將大有裨益。」
「清國有一句諺語:『國難思良將』,」樺山資紀神情黯然的繼續道,「如今帝國海軍欲要抵禦外敵,便更讓人想念當年率『丙寅丸』號一條戰艦就敢獨挑久賀沖幕府海軍本陣,並戰而勝之的東行先生了……如果他還在。我大日本海軍只需請他一人率一艘軍艦,就一定可以把腐朽的清國的整個海軍都打沉於大海的波濤之中!可惜,天不假年啊……」
聽到他這番隱含深意的話,伊籐博文卻也只是短起了酒杯輕抿了一口。隨後也只是微笑不語。而坐在樺山資紀對面的西園寺公望卻已經微微皺起了眉頭。
「聽樺山君的意思,是說帝國海軍現在面對清國海軍時,並沒有戰而勝之地決心,是麼?」自樺山資紀進來後除了最初地寒暄之外,就幾乎再未發一言的西園寺公望終於又開了口,現年24歲的他留著長長的頭髮,臉形瘦長,眉目尚屬清秀,但一望之下卻透著一絲陰冷之氣。
「帝國海軍將士從來就不缺乏為天皇陛下效死的決心。」西園寺公望話音未落,樺山資紀便已是目光一寒,但他在回答其提問時卻仍是神情恭謹——雖然論起軍銜,他這個海軍中將似乎並無對眼前這個沒有官職的年輕人平禮相待的必要,但若要論及出身,此人身後的西園寺、德大寺這兩大「九清華」家族無論哪一個則都不是他2歲時才進入的樺山家所能比擬的。
西園寺公望生於1849年12月8日的日本,他是德大寺公純家的次子,幼時過繼給西園寺家。他們兩家都是僅次於「五攝政」家(近衛、九條、二條、一條、鷹司)的「九清華」家(久我、三條、西園寺、德大寺、花山院、大炊御門、今出川、廣幡、醍醐)之一。「五攝政」是鐮倉時代以來專門出任攝政、關白的家族,「九清華」是自近衛大將軍以來能夠官至太政大臣的世家貴族。西園寺公望幼年就成為西園寺家的族主。4歲起被敕任孝明天皇「侍從」,8歲時被封為右近衛少將,13歲加封為右近衛中將。到1867年明治天皇登基時,18歲的西園寺已經是朝廷的老臣了。青年時代西園寺,不滿於幕府的**統治,深為開國後的日本民族前途擔憂。1867年底,他作為天皇的近臣,參加了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小御所會議」和倒幕派首領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等—起制定「王政復古」方針。擁舉天皇親理國政。明治政府成立後,擔任「參議」要職。在幕府以清君側之名兵臨城下,新政府岌岌可危的緊要關頭,西園寺堅決反對朝廷中的妥協觀點,主張應與薩、長藩尊王力量團結一致,共擋大敵。西園寺公望的這番高論,使朝廷重臣大為吃驚,巖倉具視脫口讚歎說:「此君大有見識。」戊辰戰爭時期,年僅19歲的西園寺公望擔任山**鎮撫總督。東山道第二軍總督、後任北國鎮撫使,率軍參加過鳥羽伏見之戰等無數戰鬥,後來又歷任越後府,新瀉府知事,為建立和鞏固地方政權立下功勳。
明治政權基本穩定後。西園寺公望本可居功作官,享受榮華富貴,但他從建設近代日本國家的長遠目標考慮,毅然解甲辭官,到法國留學深造。在法國期間,他著重考察了法國的政治制度。此次中途歸國,是為了將自己現在的所得向明治天皇匯報。
但令西園寺公望感到吃驚和擔心的。是他回來之後,聽到的國內甚囂塵上的對外擴張的聲音。
現在的日本,的確因為明治維新改革的關係,導致武士階層大批陷入困境。整個日本社會動盪不安,但在西園寺公望看來,政府現在應該做的,絕不是所謂的「征韓」、「征台」式的對外擴張。而是應該從制度上下功夫,解決國內的矛盾!
到達長崎的第二天。西園寺公望便前來拜訪伊籐博文,恰好樺山資紀也在,西園寺公得知樺山資紀也是強硬的「征台」派後,便沒有多說話,而是一直在傾聽著伊籐博文和樺山資紀之間的交談。直到樺山資紀說出「國難思良將」的話來,他才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我一直認為,帝國海軍完全可以在海上與清國海軍一決高下的。」樺山資紀的話語中透出濃濃的自信。
「帝國海軍是有這個實力。」伊籐博文接過了話頭,「但是,帝國海軍現在沒有東行先生這樣的人物,而清國海軍,卻有了一位足以和東行先生媲美的人物!」
樺山資紀當然知道伊籐博文說的這個足以和高山晉作相當的人物是誰,不由得一時間怒氣滿胸,他沒有再說話,而是狠狠的灌了一大口清酒,結果嗆著了,不由得連連咳嗽起來。
阿倉有些驚訝地看了樺山資紀一眼,用手帕替他擦拭了下嘴角和胸前噴灑的酒液,又替他把酒杯倒滿。
「噢?這個人是誰?」西園寺公望驚奇的問道。
「這個人,便是清國福建巡撫林義哲。」伊籐博文道。
「我聽說過這個人,他曾經擔任過使臣,出使歐洲。據說他和法國皇室關係十分密切。」西園寺公望的話表明,他對林義哲的大名也是有所耳聞的,「不過,這個人只是一名清國普通的文官,雖然已經做到了巡撫,但除了他的外交手段顯得比一般的清國官員高明些外,別的方面,似乎並無過人之處。無法和東行先生這樣文武全才的英傑相比。」
「你錯了,西園寺君。」伊籐博文搖頭道,「這個人的才幹,絕不亞於東行先生。」
「伊籐君因何得出這樣的結論?」西園寺公望奇道。
伊籐博文正待說出自己的見解,卻聽外邊迎客的藝伎柔聲說道:「伊籐君,柳原君到了。」
「柳原君來了!太好了!」伊籐博文拍了拍手,以示歡迎柳原前光的到來,而樺山資紀聽到柳原前光也來了,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
柳原前光見進到了和室之內,和在座的眾人見禮寒暄,他看到樺山資紀坐在那裡,也感覺十分的彆扭,但他作為文官,涵養明顯要高於樺山資紀這樣的軍人,是以他仍然禮貌地和樺山資紀打了招呼,而樺山資紀礙於面子,也和柳原前光招呼了一聲。
「來來來!柳原君,我們剛好講到那位清國的年輕巡撫,林義哲,你來給西園寺君說一下,你對他的觀感。」
「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一個危險的敵人。但也是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對手。」柳原前光坐了下來,阿倉取過酒杯給他斟上了酒。但他並沒有去動酒杯,倒是坐在對面的樺山資紀又大大的牛飲了一口。
「這個人是清國著名的大臣林則徐的孫子,他的學識非常淵博,雖然仍然屬於中國儒學的士子,但他對西方世界卻有著極為深刻的瞭解。」柳原前光說道,「他在短短的六年時間裡,便建立了清國海軍的蒸汽艦隊,我在台灣參觀過清國海軍的炮艦,駕駛這些炮艦的清國水手技術十分純熟。統帥他們的軍官也十分精幹……」
聽到柳原前光的話,曾在「福勝」上吃過中國水兵大虧的樺山資紀的臉一下子變成了豬肝色。
「我並不覺得清國水兵和他們的艦長象柳原君說的那樣厲害。」樺山資紀看著柳原前光,插言道,「柳原君難道忘了那艘清國炮艦在送我們去天津的途中在海上發生了故障,漂流了好多天的事麼?」
「樺山君。你真的以為,那艘炮艦在那時發生的故障,是意外事故麼?」柳原前光冷笑了一聲,反問道。
樺山資紀讓柳原前光問得氣息一窒,「那你說是怎麼回事?」
「那是林義哲的有意安排,他的目的,是要拖延我們到達北京的時間。以便於北京的總理衙門作好準備!」柳原前光道,「從我們到達福州的那一天起,他便看穿了我們去台灣的企圖!就是在那一天,我們就落到了他布設的陷阱之中!被他像玩偶一樣的擺佈。可怕的是,當時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夠察覺!」
「樺山君,我們的登陸地點,是你們這些人經過精心選擇的。你們提交的報告裡說過,那一片海岸。清國的軍艦和船隻從來都不會出現,為什麼偏偏在我們到達的時候,會有一艘清國的蒸汽炮艦出現在那裡?」
樺山資紀聽到這裡,臉一下子變得慘白。顯然他也想明白了這其中的問題。
「在抓到我們之後,他為什麼沒有把我們就近交給福州的領事館?而是非要用炮艦把我們送往天津,再由天津去北京?」
「那艘炮艦在捕捉我們乘座的帆船時,為什麼會跑得那麼快?但在送我們去天津時,卻一直以最慢的速度航行?你真的相信那位艦長說的是為了節省燃煤麼?為什麼這艘炮艦會在中途出現那麼嚴重的機械故障?卻沒有攜帶需要更換的部件?造成我們在海上漂流了那麼久?」
「為什麼在我們到了北京,和清國人交涉的時候,那些幾個月前還被我們當成猴子耍的清國總理衙門大臣們,卻一個個全都成了『萬國公法』的專家?」
樺山資紀讓柳原前光的一番連珠炮般的話說得啞口無言,只能低著頭大口的喝著悶酒,而聽了柳原前光剛才的一番話,西園寺公望心驚之餘,也不由得對林義哲這個人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果然是一個可怕的人。」
「正像伊籐君說的那樣,如果這個人仍然在福建任職,那麼帝國就不會有機會奪取台灣哪怕一寸的土地!」柳原前光道。
聽到柳原前光的這句話,樺山資紀忍不住想要反駁,但就在這時,阿倉溫柔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西鄉君來了。」
「來得正好!西鄉君!快快!進來坐!」看到西鄉從道進來,伊籐博文熱情地招呼道。
西鄉從道和眾人寒暄了一番,便大聲的說道:「我要帶給大家一個好消息!」
西鄉從道的話一下子讓眾人安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的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噢?是什麼好消息,讓你這麼興奮?西鄉君?」伊籐博文看著滿臉都是激動和興奮的西鄉從道,呷了一小口酒,不緊不慢的問道。
「這是我們剛剛從清國得到的可靠消息。」西鄉從道從衣袋裡取出了一張紙條,在眾人面前用力的晃了晃,「剛剛柳原君說的那位清國福建巡撫林義哲,已經在朝野上下不斷施加的輿論壓力下,被迫守制了!」
「守制?」伊籐博文一愣,「就是在父母去世時,辭掉一切官職,為父母守孝二十七個月?」
「是的!就是這樣!」西鄉從道使勁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紙條遞給了伊籐博文。
伊籐博文很快便看完了紙條,不動聲色的將它遞給了身邊的西園寺公望。
「這確實是一個好消息。」伊籐博文若有所思的說道,「只是……」
西園寺公望看完了紙條,將它傳給了柳原前光,柳原前光看過之後,又將它遞給了樺山資紀。
樺山資紀顯得和西鄉從道一樣的興奮,他幾乎是搶著從柳原前光手中把紙條拿過來,急不可耐的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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