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林鯤宇不但見識卓絕,學識淵博,最難得的是做事肯用心思。」薛福成說著,拿起茶几上那本離自己最近的《東瀛兵備略》,仔細端詳著簡陋的封面手寫的書名,「此人書法娟秀挺拔,細細觀之,其起轉承和之間藏鋒納銳,雄沉渾厚之外,又頗見凌厲,鋒芒畢露。見字便如見人,由字觀之,此子雖貌似謙和,卻胸有山川,且性情中恐怕少了些陽剛之氣,多了幾分乖戾陰翳,胸襟恐也不甚寬廣……」
「叔耘說的是,」李鴻章點頭道,「我與他見過一次,所得印象與叔耘所言一般無二。」
「不過,所謂的查其言觀其行,此人性情雖有不足,然所做之事,稱得上是一心為國的大手筆。」薛福成道,「此次為防日人刺探台灣,又弄出這樣一件日人歸化我國事來,玩弄日人於掌股之間,其手段雖略顯陰鷙,但卻足以重挫日人之囂張氣焰,使其不敢妄圖中國。」
「正是。」李鴻章點了點頭,「日人這一次嘗了苦頭,數年之內,當是不敢再向我國起釁了。」
「日本一時不敢起釁,將來則未必不會捲土重來,而中國不圖自強,何以善其後?」薛福成道,「在此大變之世,必須得講求變革,興辦洋務,向西國學習自強之術,若一味因循守舊,政事非成例不能行』,人才非資格不能進,總在八股、試帖、小楷上耗費時日,用非所用,一聽到有人講求洋務,便大驚小怪,以為是狂人狂言,群起而攻之。長此下去,外國日強,中國日弱。後果便不堪設想了。」
「叔耘所言極是,然上下積弊已深,非有巨大創痛之刺激,不能振作。有如人之病體,非針砭藥石不能使之動也。」李鴻章用手輕撫著面前的日本「東」號鐵甲艦模型的艦首固定炮房,歎息道,「庚申澱園被毀,創深痛巨,舉國引為大恥,遂有洋務之興。現下似又有因循之意,恐還得再有針砭藥石之刺方可。」
「怪不得大人將此日人鐵甲艦之模型未同書函上呈中樞……」薛福成聽了李鴻章的感歎,猛然明白了他為什麼單單將這艘日本鐵甲艦的模型留了下來。
「知我者,叔耘也。」李鴻章笑了笑,「此為日人主力之艦,現下我國無一船能當其鋒。這艘日本人的鐵甲艦模型,我暫時還不能送給朝廷。我要把它擺在案頭,以為時時提醒之意——此消彼長,若不速添船炮。恐將來真的有不測之禍!」
「大人說我國目前尚無一艦能當其鋒,難道船政現下所造之兵輪,也不能敵嗎?」薛福成聽出了李鴻章話中的憂慮之意,不由得一驚。
「日本此艦為鐵甲艦。船政現下所造最大之『威遠』兵輪,乃是鐵肋木殼炮船,船重大小雖相近,而炮力弱之。又為木船,以木船對鐵船,叔耘以為能有勝算否?」李鴻章苦笑了一聲。說道,「若日人以此艦犯我海疆,若要樓船與戰,難矣!」
「若如此說,我大清萬里海疆,豈不危哉?」薛福成大驚。
「據林鯤宇前次信中所言,日本水師除此艦外,尚有另一艘鐵甲艦,名為『龍驤』,比此艦略大,炮較此艦為多,船行亦速。」李鴻章道,「若是我國現下與日人開仗,海戰一項,勝負實在難料啊!」
「即如此,林鯤宇可曾說有應對之法?」薛福成驚問。
「我與他計議過,現在船政遽造鐵甲大兵輪,力有未逮,且船政經費一向不足,無力建造大艦,為今之計,只有向西國購買一途。」李鴻章歎道,「而現下正是西北用兵,軍需浩繁之際,朝廷恐難有購艦之費……」
薛福成聽了李鴻章的回答,一時間默然無語,二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停留在眼前的艦模之上。
突然間,遠處的海面上,傳來了陣陣汽笛的鳴響。
李鴻章和薛福成來到窗邊,放眼望去,看到一艘冒著黑煙的輪船正由遠處緩緩駛來。
李鴻章取過一根黃銅管的單筒望遠鏡,向海面望去,很快便捕捉到了一艘飄揚著紅底金龍旗的蒸汽炮艦的身影。
李鴻章看到炮艦艦首一側的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福勝」,放下了望遠鏡,嘴角現出了一絲促狹的微笑,沖淡了剛才憂慮海防帶來的陰霾。
「日本人來了,叔耘可願隨我前去見見他們?」李鴻章笑了笑,問道,「叔耘想是還沒見過日本人吧?」
「怎麼?這船上有日本人?」薛福成沒有明白李鴻章話中之意,眼中滿是疑惑之色。
「叔耘且隨我來!」李鴻章說著起身,向門口走去。
此時此刻,站在「福勝」號甲板上的柳原前光,看著遠處的港口碼頭,以及過往的船隻,突然間竟然有一種要哭的衝動。
在海上漂泊了這麼多天,終於到達天津了!
現在的柳原前光,恨不得肋生雙翅,趕緊離開這條跑得慢吞吞的炮艦。
但他知道,現在,還需要量他做最後的忍耐。
一艘英國巡洋艦出現了,見到龍旗高掛的「福勝」號,鳴響了禮炮,「福勝」號亦鳴放禮炮回敬,看著港內一艘艘旗幟斑斕的外**艦,柳原前光的心中五味雜陳。
在日本的港口裡,也經常能夠看到這樣外**艦雲集的景象。
想到日本現在仍然和中國一樣,深深的為各種不平等條約所束縛,柳原前光感到渾身有如火炭般的燃燒起來。
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日本才能夠強大起來?
此時的他,又看到了一艘中國炮艦的身影。它現在正停泊在岸邊,艦上的水兵往來忙碌,往艦上運送著補給,柳原前光看到艦首處的「湄雲」二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看到這艘中國炮艦夾在諸多外**艦當中,那面紅色的龍旗顯得極是醒目,不由得在心裡發出了沉重的歎息。
日本想要成為真正的強國,難道一定要擊敗眼前的這個老大帝國——中國麼?
就算是擊敗了中國,日本還將面臨更加可怕的敵人,比如俄國,法國,英國……
能不能和中國聯合起來,共同抵抗西方列強?
在這一瞬間,柳原前光竟然被自己突然萌生的這個想法吸引住了。
「柳原先生?」一聲呼喚打斷了柳原前光的思緒,他回過頭,看到了鄧世昌那張方正寬闊的臉。
「這便是大沽口了。」鄧世昌平靜地說道,但柳原前光還是感覺到了他目光中一閃而逝的笑意。
那是嘲諷的笑容!
「呆會兒上了岸,柳原先生一行,便由直隸督署負責招待了。」鄧世昌微笑著說道,「這一路上,鄧某招待不周,還請柳原先生見諒。」
聽了翻譯的解說,柳原前光向鄧世昌微微一躬:「謝謝您一路的照顧!非常感激!」
柳原前光在說「非常感激」這一句時,很有些發自內心的味道,因為正是有了鄧世昌的存在,一直對自己異常傲慢的樺山資紀,這一路上竟然沒敢找自己的麻煩。
當然,鄧世昌手下的中國水兵,給樺山資紀洗的那一次「熱水澡」,也是樺山資紀不敢再扎刺的原因。
由於在上船前給下了大牢,樺山資紀一直沒有洗澡,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惡臭,上了船後,鄧世昌便安排水兵們給樺山資紀洗了一次澡。具體的洗澡過程是什麼樣的,沒有日本人看到,只聽說給他用的還是熱水。但柳原前光卻發現,在洗過這次澡之後,樺山資紀像是蔫了一般,整天躲在船艙內,和誰也不說話。見到自己時臉上雖然仍有傲慢之色,但卻不再冷嘲熱諷,令柳原前光驚奇不已。驚奇歸驚奇,為了讓自己耳根子清靜,對於樺山資紀發生的變化,他也沒有去問。他的心裡,一心只想著到岸之後,和中國方面盡快的交涉,把那個該死的想要歸化清國的鹿兒島武士弄回日本。
鄧世昌拱手還禮後,便不再多說,而是回到了飛橋之上,指揮「福勝」號靠岸。
此時,一身錦繡官服的李鴻章,站在碼頭之前,看著「福勝」號上的水兵熟練的進行著靠岸的各項操作,不由得撚鬚連連點頭,眼中全是讚歎之意。
此前他便見過已經調撥到了北洋的「湄雲」等艦的水兵操作,和眼前「福勝」號的水兵相比,無疑要差上許多。
「此艦管帶不知是何人。」李鴻章低聲問道。
「回制台大人,此為『福勝』炮船,管帶為游擊鄧世昌。」一位僚屬在一旁趕忙答道。
李鴻章聽到「鄧世昌」這個名字,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此人治軍如此嚴整,真是幹練之才。」薛福成道,「若是我大清水師各船管帶治軍皆能如此,縱使船炮稍有不如,又何懼之?」
李鴻章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已然緊盯在了飛橋之上那個頭戴暖帽、身穿石藍色軍服、身披黑色披風的廣東漢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