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入山撫番,就由屬下陪大人去吧!」楊在元主動請纓道,「一旦有事,還有吳大人照應。」
「也是,有桐雲兄坐鎮,我也放心。」林義哲也道。
「番民所在林地,多有瘴氣,大人若稍覺不適,定要及時回轉,以免延誤救治。」吳大廷心下仍是有些不放心,叮囑林義哲道。
林義哲點頭答應,三人計議已定,便開始就進山撫番的具體事宜分頭準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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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忠公集:日記》:「……於桐雲處得台灣全圖,查琅嶠系南路生番後山海口,大可泊船。該處擬造炮墩並未及造,又未設有武汛署,如有外船進口,一無防備,殊為可慮。……」
「……竊聞台灣民俗強悍可用,其彰化、艋舺、噶瑪蘭等處,皆雍、乾以後逐漸開闢,自噶瑪蘭屬蘇澳以南至於卑南,曠土數百里,平衍膏腴,多系生番地界。山產煤礦、石腦油、樟腦、籐木、金礦、玉穴,百物殷富。各國通商以來,覬覦已久。日相距尤近,今以美國人為先導,窺伺不已,早晚必圖侵佔。若不趁此時撫綏招徠,俾為我用,後患曷可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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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藍天空之下是一望無垠的蔥鬱原始叢林,上方籠著一層淡淡水霧,蜿蜒的河流若隱若現的穿插其中。
山路間,一隊約有百人的隊伍正在山間小路中艱難前行。
茂密的熱帶叢林中,空氣中瀰散著濃郁的腐臭氣味,茂密的樹下鋪著層層厚實的枯黃爛葉,一腳踩進去便會滲出來散發著異樣氣味的黑色污水。幾隻肥大花腳蚊子伸著長長的細腿,上下飛舞著,試圖鑽進這些個不速之客的內衣裡面狠狠地咬上一口。
隊伍來到了河邊,披荊斬棘地穿越了遮天蔽日的灌木叢;林中的小路上長滿了籐蔓,而且不時有大樹攔住去路,只有憑借當地的排灣族人的眼睛和記憶,才能找到隱藏其中的道路。
鄧天寶有些看了看給那位年輕的朝廷大官兒擔任嚮導的老邁的父親,回過頭繼續盯著前面的山地,頻繁的重複著向前邁步的動作。自從五年前,這個動作就成了他每一天必然要做的事了,比吃飯和睡覺都要必然,鄧天寶可以三天不吃不睡,但不可能不走路。
今天比昨天要多走了快有兩個時辰了。父親顯然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鄧天寶想,兩年前的事對他來說並不值得懷念,那其實是件倒霉事,明明和自己及父親沒關係的事卻受了牽連。
鄧天寶繼續飛快的重複著向前邁步的動作,一邊繼續回憶上一次這麼拚命趕路的情形,那是從家裡去往保力莊的路上。為的是盡快將琉球人遭到排灣族人追殺的消息報告給村長楊友旺,很不幸的,那些琉球人遇到的是生番,他不清楚事情的起因。或許是那些生番已經在那等了很久了,鄧天寶有時想起來,也會覺得,那些生番就是要去殺死那些可憐的琉球人的。
這樣的事。他以前也碰到過。
有一次,他和商隊進山販貨。便遇到了生番的劫掠,他們的目標顯然是商隊剛剛在雞籠港收購的貨物,那些精巧的鐵製工具,鋒銳的武器和那些帶著密密麻麻的圖案的漂亮花布,鄧天寶總覺得靠著人手就能織出這樣美麗的東西是件很荒謬的事,可是顯然,不管這事荒謬與否,那些花布和精鐵製造的工具、武器一樣,在生番的眼裡,同樣寶貴。
那時鄧天寶還不知道那些生番是什麼時候來的,但是父親知道,父親不但知道,而且提前做好了生番到來之後的準備,父子倆甚至是當生番第一聲忽哨的餘音還未散去時,就直接從帳篷裡跑出來的,帶著所有早已收拾停當了的當然也是僅有的那點家當,然後就是沒日沒夜的趕路了。
當然,鄧天寶也迷迷糊糊的看到了生番對他們營地的劫掠,生番們注意到了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的離去,不過營地裡剩餘的東西已經夠他們多半年的揮霍之用了,沒人願意在沒把更多的東西裝到自己行囊裡之前去搭理只帶了一隻包裹的人。
不過,鄧天寶父子倆卻沒有為此而放慢腳步,他們兩天就走出了要七天才能走出去的山區,當他們遙望到村鎮的時候才開始放緩了腳步,而迎面偶爾行過的商隊和行人讓這父子倆知道他們已經沒有危險了。
那一次可是在逃命啊!鄧天寶想,現在是在幹什麼呢?
父親一邊走,一邊在和那位年輕的朝廷大官不住的交談著。這個大官和他以前見到過的所有官兒都不同,他年紀很輕,身材高大,面相俊美,臉上總帶著和善的微笑,說話也極是和氣,不像他以前見過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兒,和他們這些草民說話時總是吹鬍子瞪眼的。
鄧天寶從看到他的第一眼時,便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但他身邊的那些背著洋槍的護衛,卻又讓他心生畏懼。
因為他以前見過的官兒,哪一個也不像他的排場這麼大。
前幾天他也聽別人偷偷說了,這個人的官兒,比台灣島上最大的官兒還大,聽說是北京紫禁城裡的皇帝派來的欽差大臣。
對於官兒們,鄧天寶一直是心存戒懼的,他現在還記得,被他和父親及村長楊友旺等好心人救下後平安返回琉球的那些人,後來曾托人帶了兩百塊銀圓給他們捎來,以答謝救命之恩,但是這些錢卻大部分都被那些官兒拿去了,最後送到他們手中的謝銀,連二十塊都沒有!
但這位年輕的大官兒,卻和那些只知道貪錢的官兒不同。他在請自己和父親作嚮導時,便將酬金親自送到了他們的手中。
那可是整整二十兩銀子啊!
二十兩銀子,對他來說,足夠數年的花銷了。
想到這裡,他的腳步又變得快了些。身上也不覺得疲乏了。
剛剛的一片樹林已經被放到身後了,現在兩側迅速向後掠去的是密密的一片灌木和零星的幾棵小樹,眼前已經能看到另一片樹林了。
鄧天寶又看了看父親,父親和幾個時辰前是一樣的表情,想來是不會休息了,不過今天走的路和平時很不一樣,平時大多都是走官道,偶爾偏離出去也是為了打些野味回來,或是弄上幾張毛皮,動物筋什麼的,這些都能換來食物、鹽和衣服,當然,鄧天寶身上的行頭大多還是靠著父親的那個藥筐和裡面的草藥,以及關於那些珍貴的草藥的故事。可惜鄧天寶總也聽不到父親的故事,因為父親開始講故事的時候鄧天寶都要抓緊時間睡覺,鄧天寶從未見過父親睡覺,當鄧天寶醒來,或是父親將鄧天寶弄醒時就是要上路的時候了,其實趕路已經是鄧天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幾乎要和呼吸那樣自然了,可鄧天寶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匆忙,為什麼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在某個地方多停留上幾天,哪怕幾個時辰也好,可每次,只要醒來,就要趕路了。
兩邊後退的東西已經換成粗壯是樹木了,地面上的籐蔓藏得很深,上面的落葉和枯枝也讓人使不上力氣,鄧天寶知道要換個法子趕路了,果然,父親輕輕碰了下鄧天寶,鄧天寶便已經跳了起來,攀上了一棵樹,這樣的密林裡,對付地面上那些不知道到底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厚的鬆軟的腐泥,以及腐泥上面那些將要變成腐泥的枯枝落葉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在樹上繁茂的枝葉中行進雖然沒有之前在平地上那麼快捷,但對於這樣的地方也算是一條捷徑了。
密林,鄧天寶想,密林是好地方啊,上次進這樣的密林,收穫了一張鹿皮和一枚蛇膽,為此鄧天寶吃了一頓新出鍋的白面饅頭而且還換了一雙鞋。
白面饅頭,其實白面饅頭並沒有多希奇,問題是新出鍋的饅頭,趕路的時候吃的都的冷冷的硬硬的乾糧,那種鬆軟的熱氣騰騰的饅頭基上吃不到的,不過這對鄧天寶來說還不是太大的驚喜,畢竟在路上也是能吃到或烤或煮的肉食。
大驚喜是那雙鞋子,對於鄧天寶來說,腳上的東西多是草鞋,有時甚至會是在腳上綁上一塊木板,因為每天都要趕路,鞋子可說是有一隻壞一隻,有兩隻壞一雙的,而那次的鞋可是軟底的豬皮鞋,如果不是父親在鞋子下面又加了一層松木底,對於鄧天寶來說,那將是一雙完美的鞋子。
鄧天寶對鞋子的回憶還沒完的時候就聽到了一聲枯枝斷裂的聲音,尋著這聲音,在鄧天寶的餘光裡隱隱約約出現了一頭野豬的輪廓,就在側後方大約七丈遠的地方,鄧天寶彷彿看到了一雙新鞋,急急的把臉扭向父親,鄧天寶知道,自己發現了的東西,父親會更早一步發現,可是父親卻還是之前的表情,沒有波動,目光依然直直的盯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