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餉能否協起來,原要靠中央調度,可鹹同以來,各省一有緩急,就彼此通融協借,戶部亦不過問,沒了乾隆時那一番大一統的財政統籌能力。中央財權失落,就要靠協餉者本人來協調了。惜乎協調這一塊兒,以左宗棠的性格和處事方法,根本就做不來。
儘管協調的事做不上來,但在催款的辦法上,左宗棠卻另有一套辦法。
那便是,借洋債。
借洋債的思想出自左宗棠,而經辦人則是胡雪巖。左宗棠認為,以外債代替協餉,以應急需,可以速集巨款,可補協餉之不足。左宗棠的辦法是:以海關印票即協撥各地方省份加蓋關防以示承諾代替中央催解。也就是以巨額外債代替了分散劃撥的協餉。把「借洋債」跟協餉制度捆綁在一起,可以說是天才大手筆,非左宗棠所不能為此。
1867年到1868年間,左宗棠便通過胡雪巖之手,連借了兩大筆洋債,共計220萬兩白銀,對此,當時左宗棠曾得意洋洋的宣稱:「得此巨額現餉,可以相其緩急,通融撙節,集事可速,調度可靈……得所借手,速赴戎機」。在左宗棠看來,舉借外債不失為彌補財政短缺的一劑良藥,他甚至認為可以大規模地借,「借數愈多,則息耗愈輕;年份愈遠,則籌還亦易。在彼所獲雖多,在我所耗仍少。」反正這些錢又不需要他來還。
而更為高明的是,左宗棠把「借洋債」當成了催繳各省協餉的手段!
對於左宗棠經胡雪巖手辦理的借款,利息可以說高得離譜。有人設身處地的站在左宗棠的角度考慮,認為這是他為了不耽誤軍事而進行的「不得已」之舉,左宗棠聽說後只是冷笑,事實上,他並非「不得已」,而是有意「就高不就低」!
因為他要行的,是「一石數鳥」之計。
因為高利息不但能迅速籌集到巨款,滿足用兵需要,高利息還能迫使協撥各地方省份迅速協餉,否則舉借洋債的本利都要由他們償還!
有洋債的鞭子在後面抽著,各省還敢拖欠嗎?
這一回左宗棠不用求人,各省督撫們自己就會上道!
此外,左宗棠的「就高不就低」,另一個目的,便是給從中經辦的胡雪巖留回扣空間。
胡雪巖是嗜利的商人,以營利為生命,左宗棠當然知道得十分清楚。胡雪巖為他做這些,是必須要有回報的,沒有回報,胡雪巖怎麼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為他運籌軍餉?更何況為了西征借洋款,他還將阜康銀號和家底都押上了,理應獲得與其奉獻及其效益相應的回報,可朝廷的制度安排裡沒有這一項。所謂的「聖人可權」,自號「今亮」的左宗棠讓胡雪巖高息中吃利差作為回報,便是順理成章的事。
而各省督撫無奈之下,為了不當左宗棠「高利貸」的冤大頭,便只能使出各種手段,將協餉攤派下去。
潘仕成就是這樣,成了左宗棠的「高息催餉」的犧牲品。
聽說廣州的官員逼迫潘仕成繳納西征協餉100萬兩,左宗棠當然很高興,但現在這煮熟的鴨子卻等于飛走了,叫他如何不怒?
「奸商拒繳攤派協款,絕不可姑息!老夫這就上折子參他!」左宗棠怒氣沖沖的在桌旁坐了下來,僕人急忙筆墨伺候。左宗棠接過筆便在紙上擬起奏稿來。
而在室內的一眾幕僚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話。有的將領和官員眼中本來憂懼之色甚濃,現在反而好像有些解脫的樣子。
他們當然知道,左宗棠為什麼會對這些拒繳攤派的商人如此的痛恨。
早在西征之始,左宗棠便提出中國可以仿行外國「貸兵餉於眾商」的作法,「稅項歸款,商情樂從,事辦易集」,但現實卻無情的擊碎了他的想法。當地商人們心存疑懼,根本不買他的帳,左宗棠擬向當地商人議借款200萬兩以佐軍需,結果眾商最後只肯借銀80萬兩,連一半都不到,且「心尚猶豫,未能釋然」。左宗棠對此怒不可遏,乾脆便開始了硬性攤派,對抗拒不從的商人進行嚴懲。一時間陝甘等過往省份雞飛狗跳,商民對此敢怒不敢言。
在聽到左宗棠還要上折子追繳潘仕成的攤派協餉後,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他們當然要鬆一口氣了。
不多時,左宗棠把折子寫好,便交由驛遞,飛馬遞送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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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海關總稅務司。
辦公室裡,時年32歲的赫德正在辦公,一位中國官員急匆匆的走了進來,赫德趕緊放下了手中的筆,起身迎了上來。中國官員並沒有坐下,而是上前來到赫德身邊,對他低聲說了些什麼,赫德的臉上現出了極為專注的神色。中國官員說完,便向來時的那樣急匆匆的走了,赫德重新回到了辦公桌前,打開抽屜,取出了一份關於借款的統計表看了起來。
「這位左宗棠總督看起來正在幫助我實現我的計劃。」赫德自言自語的說著,臉上現出一個開心的笑容,「如果他不就這麼不斷的把這些高利貨繼續進行下去的話,這個龐大帝國的財政,將最終將由我來掌握。」
赫德放下了手中的表格,腦中開始浮現出一個宏偉的計劃來。
此時的赫德並沒有想到,差不多與此同時,紫禁城裡,正因為這件事,一場隱隱的風暴正在暗暗醞釀。
「這西征軍餉,怎麼還攤倒廣東行商的頭上去了?」慈禧太后將左宗棠的折子交給了劉誠印,示意他把折子交給恭親王。
「臣實不知左宗棠折中此言是何意。」恭親王看完了左宗棠的這份怒氣衝天的折子,搖了搖頭,「西征軍需,已令各省協餉盡量解繳,又允其暫借洋款,此折中所言由廣東行商攤派,實在是匪夷所思。」
慈禧太后聽到恭親王的回答,臉一下子便陰沉了下來。
這些天陝西、甘肅等省官員不斷有人上奏,指責左宗棠在當地攤派軍餉徭役,而慈禧太后根本沒有想到的是,左宗棠的攤派,竟然能到達東南各省。
慈禧太后強壓怒火沒有發作,她拿起壓在底下的一本折子看了起來。
這道折子是林義哲上的,她只看了一眼題目,便知道,這道折子,也是參劾左宗棠的。
「……左宗棠以西征軍需浩繁為名,巧立名目,種種攤派,不一而足。而西征軍費支出,莫有知之者……其又強令甘陝之民種『道柳』,自古河西種樹最為難事,而彼竟不恤民力,且種樹之款,又從何而來?……」
慈禧太后看完了林義哲的奏折,臉色已然鐵青。她又將折子抬了抬,劉誠印會意,立刻上前接過來,轉呈到了恭親王面前。
恭親王看完了林義哲的奏折,臉色也變得很是難看。
「六爺說說,這事兒該怎麼辦?」慈禧太后問道。
「如今西陲戰事正酣,若貿然派員往查,不但左宗棠不安於位,前線將士恐軍心亦當動搖。」恭親王沉吟道,「可若是不查,一任貪墨之徒妄為,亦有大害……」
「查是要查的,只是不可影響軍心士氣。」慈禧太后看到恭親王說了等於沒說,顯然有些不滿,沒等恭親王說完,便斷然說道,「派員即行前往左宗棠軍中,核實帳目具奏!再把這些折子都轉給左宗棠,讓他自己給個說法!」
「臣領旨。」恭親王趕緊起身應道。
「還有,軍機處擬一道諭旨,明白告訴左宗棠,不許隨意攤派!再行向中外殷商攤派,需得報請朝廷允准!」慈禧太后的嗓門明顯的高了起來。
「臣領旨!」
慈禧太后好容易壓抑住了心中的怒氣,用手指輕輕的按揉了兩下太陽穴,又取過一道折子看了起來。
這首折子,是大理寺少卿王家璧上的。
當她一眼看到這道折子的題頭「為請停園工事」這幾個字的時候,眼中瞬間現出凌厲的光芒。
「……海外諸商,皆天朝莠民,為謀私利,不惜背棄祖宗廬廟,屈身事夷經年,忠義之心全無,禮教大防全棄,從洋俗而棄王化,幾與禽獸無異。……古語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彼等奉報效之銀,助修園林,非實心歸化,實欲以洋毒播穢宮廷,欲至皇太后皇上與萬劫不復之地也……」
「啪」的一聲,慈禧太后將折子摔了出去,折子摔在大殿的金磚地面之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嚇了恭親王和同治皇帝一跳。
一位離得近的小太監不明所以,剛要上前去撿,卻被劉誠印一把扯住了。小太監抬起頭,看到劉誠印眼中閃過焦急和惱怒的神情,彷彿要吃了自己一般,不由得畏懼地退到了他的身後。
這個小太監並不知道,剛才他自己實在是已經在鬼門關遛了一圈。
「皇太后息怒!」恭親王看著地面上的折子,也只說了這麼一句,沒敢上前把折子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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