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問我為何不恨,因為恨也是很奢侈的情緒。
這是某天玉璧寫給茶樓裡說書先生的故事中讓蕭慶之印象深刻的句子,平鋪直白,但卻是至理。
三月江南煙雨天,柳絲下絲竹裊裊,給江南的煙水更添上了幾分空濛,代表性顯得有了幾分輕愁。莫怪乎江南的文人們總能寫出那麼淒婉的詩句來,身處這樣的山水之間,人總要發一點千古幽思之類的東西。
蕭慶之在府衙裡整理公文之餘,忍不住想起那串佛珠,不諱言,那串佛珠成了他心裡的一個結,一個十分不好解開的結。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詰問:「為什麼父親要在十歲之後把我送進宮中,送到陛下身邊,為什麼母親疏遠於我,待我與子和完全不同。為什麼父親要用完全沒有商量的語氣讓我執子侄禮給姑母送終,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姑母與陛下有那樣一段過往。」
這種種般般串成一條線,蕭慶之很不願意去面對那個結論,但是他必需面對。這樣的線串起來,再愚笨的人都會去猜想那樣一個可能性,所以他也同樣猜想了。一經猜想,他發現自己的人生就完全是個純粹的玩笑,或許他應該去感激那十年無憂的童年時光,或許他應該怨恨後十年內心可謂暗無天日的少年時光。
他最好的歲月,與最壞的時光,此刻都浮現到眼前來。甚至還有蕭瑜走時,空洞中帶著解脫的眼神。
「陛下,臣唯願只是臣一廂情願的猜測。而非真實。我不是謝春江,沒有那樣恬淡的情懷,我也不是玉璧,可以從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一切事務。我更不是父親,可以將一切埋在心底永不言明。我是蕭慶之,是看到就會說破。說破便會做破的愚蠢之輩。」蕭慶之緊緊握住手中的筆,然後緩緩鬆開,他不信這一切,因為在此時一切不過只是猜測而已。
玉璧明顯覺得蕭慶之最近心情不是太好,就算天天哄著他,給他做好吃的,他臉上的笑意也並不曾增添一點。直到玉璧看到那串佛珠似乎換了位置時。才驚覺蕭慶之可能已經知道了這串佛珠背後的故事。
他比她想得更多更遠,可能這串佛珠背後,還有她所沒有想到過的事情。
「慶之,你最近在想什麼?」玉璧特意把蕭慶之拖出來逛街,街上陽光晴暖。行人如織,市井間交雜的買賣聲給人一種很平凡而安定地感覺。
頂著陽光,蕭慶之微微瞇起眼睛:「玉璧,倘若不幸被你言中,我該如何?」
側臉認真看向蕭慶之,玉璧不太能明白,所謂的不幸言中是指的哪一件事:「什麼不幸言中?」
蕭慶之輕笑:「我不是母親所出,甚至還可能不是父親的血脈。」
這個雷未免也太嚇人了,玉璧甚至停下腳步來:「你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這麼說。平時也就我胡思亂想,今天你怎麼也胡思亂想起來了,你怎麼能不是蕭家的血脈。你如果不是,父親為什麼讓你繼承爵位,蕭家的族老們又怎麼肯讓你繼承,他們看血脈可看得比什麼都重。」
「玉璧。我是說倘若。」
可他這倘若分明是在說,我已經有證據了,已經把事兒像串珠子一樣串起前因後果來了,玉璧皺眉說:「那又怎樣,你也讀過佛經的,佛家的教旨是,成佛之前穿衣吃飯,成佛之後吃飯穿衣。成佛前後都沒什麼別,就算真不幸被我言中了,那你以後的生活一定要和現在不同嗎?」
她說的這兩句話已經算是她能說出來的最好的寬慰了,看著蕭慶之這樣,玉璧實在有些無從寬慰起。
「倒也是這麼一說。」蕭慶之說完又繼續拖著玉璧逛街,但心裡卻滿是苦澀,他沒有告訴玉璧,倘若不幸言中,真相和真相也會有區別。正是因為他不久前才經歷過謝春江這件事,所以心裡對這樣的事情怎麼發生,怎麼開展,怎麼結束有很深刻的瞭解。
假如這時候所想的就是真相,他的身份就遠比現在更複雜,所處的位置也會十分尷尬。不要以為因為這層血脈關係的存在會給他帶來什麼便利,恰恰相反,這會是無盡麻煩與危險的開端。
「你怎麼還是皺著眉頭,事情真的很嚴重嗎?」玉璧這時候有點煩惱了,蕭慶之願意一肩扛著所有風風雨雨固然是好的,但一味的獨自承擔並不是好事,就算蕭慶之很強悍,這也會把他壓垮的。
蕭慶之衝她笑著搖頭說:「沒事,或許只是我想錯了方向而已。」
玉璧嚴肅而認真地抬頭看著他,直直地看進他眼底去,有一絲慌亂與不知所措,甚至還有畏懼。是什麼能讓蕭慶之產生畏懼感,跟山一樣沉穩無兩個的人會畏懼什麼,或者說畏懼誰:「人這一輩子,肯定有些事是沒有辦法一個人扛下來的,你不如跟我說明白,還有什麼是我們之間不可以說的。」
「是一個很麻煩的可能。」
這句話就說得很明白了,能讓蕭慶之覺得麻煩的,八成和天子家有點關係,就算不是直接和淳慶帝有關係,那也和他們老顧家扯不清:「你怎麼忽然知道了?」
輕歎一聲,蕭慶之說:「那串佛珠。」
真……真是天雷與狗血齊飛,傳奇與傳說並重啊!蕭慶之一說到那串佛珠,她就想到了,那串佛珠有七成可能是淳慶帝贈給蕭瑜的。現在蕭慶之又說起那串佛珠來,那最終的可能性就只有一個——蕭瑜才是親媽,至於淳慶帝,在前者成立的情況下,大概就跑不了親爹倆字了。
「為什麼要說麻煩,大不了我們當自己不知道就好了,難道非上趕著說明白,把自己弄到這堆麻煩裡去。」玉璧想得比較簡單。
蕭慶之卻不能這麼簡單地去想,但玉璧既然說了,就不要讓她跟著自己再困擾下去:「是,那我們就當什麼都不存在,回頭把那串佛珠收起來,放到誰都撈不出來的地方去。」
見蕭慶之不再那麼沉著張臉,玉璧總算放過了他:「行,我一定收到個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五月,吳州夏汛至,因為蕭慶之沒有把河堤的工程停下來,河堤很好地防禦住了氾濫的洪水。至於府學,遞了本子到道台衙門去,道台衙門還在商議款項撥發的相關事宜,大約要等夏汛過後才能完成。
「楊經歷,夏汛一過就是一年一次的吏員考評,門下省會派人過來,到時候你們接待一下。該準備的名冊都準備好,至於他們要怎麼辦,不必多管,也不必時時相隨。」吳州事務很繁雜,不是說多重要,而是件件事情都要經知府衙門出來,所以蕭慶之很多時候都在伏案處理日常事務。
「是,大人。」
「報,大人,京師來信。」
「進來。」
京師來信,蕭慶之現在最不願意聽到的就是這四個字,展信一看,果然是淳慶帝發來的。除了問吳州夏汛事宜外,最主要的還是問謝春江,還提起一句,如果謝春江差事辦得不錯,提提他的職務。甚至,還在末尾用心照不宣的語氣寫道:「子雲,你既已知曉此中因由,便好生代朕照拂一二。」
「大人?」
「噢,是陛下的書信,問夏汛的事,還問及吳州大小衙門的官吏是否各安其職,旁的也沒什麼,只是些閒話。」蕭慶之本來不需要解釋,但心神失守,莫明地就解釋了一句。
楊經歷倒沒多想,只是覺得新上任的蕭大人後台很強硬,陛下的書信隨隨便便就接到了,還全然不當回事的神色:「大人若無事,下官便下去安排考評事宜。」
「去吧。」
蕭慶之把書信擱在案頭,久久地看著出神,最終長歎一聲說:「還是玉璧想得最直接,當一切都不存在,不知道就好了。可惜,這世上的事哪裡有這麼簡單,以後我再見陛下,當真能半點不漏,以陛下對過往的執著,哪能永遠地隱瞞下去。除非……除非我能離開朝堂,永遠不再過問政事,不為官,只做市井中一小民,那倒可以永遠瞞下去。」
「只是,陛下蔫能放我離開。」蕭慶之把信用火石點著扔進香爐裡,一絲青煙升騰飄散之後,他又覺得飄然隱於市井是最好的選擇:「陛下那裡,倒也不是沒主意可想,倘若良臣不再是良臣,陛下大約也只能放棄。」
「陛下,我不再是那個扶不起,就害怕丟了性命的少年郎了,如今,我自然知道該如何全身而退,而這一切,是您所教給我的。」蕭慶之說完,算是作出了決定。
如今的朝堂看起來很安穩,但哪朝哪代皇子間為爭大位沒有發生過慘劇,太子固然仁德,但缺少淳慶帝所期待的雄主氣魄。至於其他皇子,小的太小,大的也基本上各有各的缺點,所以一旦他的身份被揭破,將會處在極其尷尬而危險的位置。到時候不止是身死就可以消去一切的,而是整個蕭家上下,連同玉璧都要填進去的天大窟窿。
要離去,但要慢慢來。
只是,蕭侯爺呀,這變體容易,要知道淳慶帝可不是那種,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無私先生吶!(歡迎您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