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拒霜花隨著風停下,風停下時街道上纏鬥的兩人也停下,久久互相凝望,直到玉璧以為這兩人會來個「惺惺相惜」的時候,對面的白衣人忽地笑出聲來。那白衣人的笑聲低沉渾厚,一笑之下拒霜花又落下不少花瓣來。
站在玉璧面前的蕭慶之卻沒笑,側臉看著連鼻尖都是冷刻的:「我的命看來很值錢,竟勞動名聞天下的劍客劉十九來取。」
「受傷了就不要逞強,沒有要你命的意思,你心裡清楚。」劉十九說完收劍轉身,如來時一般消失在漫天拒霜花裡,再看時已渾然一片白,杳然無跡。
許久後,蕭慶之才收起劍來,靜廬四周的護衛正要上前來詢問蕭慶之是不是真的受傷時,蕭慶之卻伸手按在肩頭臉色微微有些發黑。護衛們見狀往懷裡掏各種解藥,正當他們要貢獻出來時,蕭慶之臉更黑地說:「別掏了,沒毒。」
護衛一邊收解藥一邊疑惑地看向蕭慶之,有位小聲地在一旁嘀咕:「沒受傷怎麼臉這麼黑。」
陰惻惻地看一眼那說話的護衛,蕭慶之說道:「都散了吧,沒大礙,只是劃傷了。」
護衛們也看得分明,連血都沒流出來,看來確實沒什麼大傷,有一人走上前遞了瓶止血生肌的藥給蕭慶之後,眾護衛便迅速散去。
「蕭兄,你的傷還是快些包紮為上,萬勿貽誤時間。」陳玉琢說道。
玉璧卻輕咳一聲說:「侯爺,有句話說得好,功夫再高也怕菜刀,江湖再老一磚拍倒。」
嗯?蕭慶之轉頭看著玉璧,這丫頭莫不是以為他輸給了劉十九,在這拿話安慰他,真是不會安慰人。本來想說一句「他傷得更重」,但話到嘴邊上,蕭侯爺把話收了回來,繼續黑著張臉,竟還在臉上擺出一整副倍受打擊的落寞神情來:「今日之前,只道天下無不順意之事,今日當此時才知道,天下多是不趁意之事,縱高坐一世也免不得有跌落塵埃之時。」
較真的木匠陳玉琢同學也被騙了,滿懷同情之心地溫言細語勸慰起來,一邊的玉璧卻直歎氣搖頭。她雖然平時覺得自己沒心眼兒,可莫明地,她就是能弄清楚蕭慶之的心理活動,當然明白蕭慶之這會兒在騙同情心。
只是,她為什麼能把蕭慶之的心思猜得這麼明白呢?
大概,大概是因為蕭慶之看向她時,眼神總是如此刻一般無遮擋吧!
「侯爺,您還是先去處理傷口為好。」玉璧用極其無奈的語氣說道。
「好吧,你們等著,我清理一下再送你們回去。」蕭慶之也不得寸進尺,很滿足地見好就收。
處理好傷口,蕭慶之從靜廬後廂出來,玉璧和陳玉琢在那兒聊著家裡的事,陳玉琢說父母如何,說家鄉如何,說鄰人如何。玉璧就靜靜含笑地在那聽,不時地搭上兩三句話,兄妹之間的溫馨氣氛讓蕭慶之不由得想起自家來。
父親待他確實可謂慈父典範,但母親與弟弟與他,卻實在稱不上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玉璧的好,多是能令他放下這些煩擾,無拘束無憂慮地有那麼片刻歡欣,在這丫頭身邊待著,都覺得自己小了十歲似的,就想逗她白眼逗她惱他,他對此樂此不彼並熱衷無比。
看著她,便覺得再大的煩惱也不過是茶湯上的氤氳之氣,風一吹便可四散無蹤。
「侯爺。」
「蕭兄。」
「讓你們久等了,我這便送你們回去。玉璧今日要回宮中嗎,還是隨你兄長一道去西直巷?」蕭慶之問道。
「謝侯爺,婢子有兩天假,恰逢兄長來京中,自是要好好敘一敘的。」玉璧躬身一禮說道。
她話一說完,蕭慶之的眉眼間就有了歡欣之色,每次看到玉璧都是心肝一顫,擔心的。
蕭慶之心裡正在想著,明天怎麼把陳玉琢給支開,這做兄長的夾在中間真的很礙事。於是,在蕭侯爺心裡生出了,妹妹拖過牆,哥哥丟出牆的想法。
等到蕭侯爺第二天上午來西直巷接「陳家兄妹二人」去郊外「賞冬」時,馬車剛駛到巷口,陳玉琢就被幾位學兄撞上了,然後就被幾位學兄拽去碧山書院拜見某位大儒並聽垂訓。陳玉琢恰巧是那位大儒的「粉絲」,當即一聽連蕭兄都顧不上了,和玉璧蕭慶之說了兩句抱歉的話就和那幾位學兄一道上碧山書院去了。
玉璧側臉看向蕭慶之,蕭慶之便衝她遞個笑臉,端是風儀逼人:「侯爺,您曾跟我說過的話,如今再提一遍。您的前兩位議婚對象都來自官宦之家,她們都沒能堅持,我又怎麼能堅持下來,您就沒想過嗎?」
聞言,蕭慶之微微一愣,這才記起自己確實說過這句話:「不同,我不曾見過她們,也不曾動過心思。」
「我不值得侯爺如此對待,而且,侯爺,您該尊重我的選擇。您的一生注定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而我只嚮往過簡單的生活,柴米油鹽、家長裡短、粗茶淡飯。我對自己未來的期盼裡,從來沒有留在京城這樣的念頭浮現過,如果下半生要繼續看著身邊的人戴著形形色色的面具,說著難辯真偽的言語,這簡直……生不如死。」玉璧還是不死心地想要把事情說明白,就算要死也得先允許她狠狠掙扎一把。掙脫了最好,掙不脫……那就到時候再說。
「到了。」蕭慶之率先下車,對於玉璧的話,他聽到了,但暫時不予置評。
滿腔肺腑之言落在空處,玉璧忍不住瞪眼,跳下馬車時卻忽然聞到了很清妙的香氣,是茶園。
「怎麼是茶園,不是說去賞冬嗎,茶園的冬天可沒什麼可賞的吧!」玉璧看到茶園,便覺得分外親切。空氣中飄來的淡淡鮮茶葉香氣,讓她覺得和回到了家沒什麼區別,因為味覺嗅覺都十分靈敏,所以她能從空氣中清晰地分辨出來各種氣味。
「這裡從前是陛下的御茶園,因為茶葉品質每況愈下,三年前已被內庫發賣了。眼下是余家的產業,我和余家長子有些交情,所以帶你來這裡看看。茶種還是從前的茶種,只是所出的茶卻一年不如一年,這是什麼緣故。在雲州一帶,樹齡愈高的茶樹,所產的茶葉愈發凜冽高香,這片茶園透著些奇怪之處。憑著你對茶的瞭解,可知這其中有什麼緣故?」蕭慶之既是來賞冬的,也是順手來幫朋友解決問題的,其實最重要最關鍵的事,還是和玉璧一道做這些。
這個確實,樹齡高的茶樹似乎在茶性上都會有些變化似的,更高香甘醇一些,余家的茶園看上去管理得不錯,土質和空氣、降雨之類的看起來也很正常:「這是江州一帶來的樹種,母樹是江州松山園的雲母,我記得這個茶種叫雲裡青,宜作綠茶,也宜作青茶。附近的茶園也有這樣的情況嗎,還是只有餘家茶園才是這樣?」
蕭慶之側目,只翻著茶樹上下看看聞聞就把余家園的茶樹樹種說得分明,看來帶她來這裡來對了:「確實是雲裡青,倒沒想到竟是松山園雲母的種。京郊有四大茶園,其他茶園都沒有這樣的情況,只是余家茶園例外。」
「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原因來,我得再看看。」玉璧沿著一階一階呈台階式往上的茶園,大約是一千五六百米的海拔,已經可以算高山茶了。加上這時的空氣和土壤都沒有受到污染,雨露也都相對乾淨,滋味應該是很不錯的。
看一圈下來,玉璧覺得不太可能是天氣土壤和雨水的問題,管理上也安排得很好。玉璧下意識地一路走一路拔嫩葉往嘴裡嘗,她現在看到茶就忍不住往嘴裡塞,不往干的還是鮮的。蕭慶之一直在她左右,不時地說一兩句話,倒也顯得不是那麼煩人了。
「咦……侯爺,余家茶園,不,在還是御茶園的時候,可曾引種過什麼其他樹種麼?」玉璧忽然問道。
「這事我記得,在余家接手茶園的兩年多前,因為天氣乾旱的緣故枯死不少茶樹,那年秋初茶園從江州引種了千餘株十齡左右的雲裡青來。」蕭慶之答道。
點點頭,玉璧攤開手,掌心躺著幾片嫩茶葉,她又拈了一片嘗,然後把手掌伸到蕭慶之面前:「侯爺,你也嘗嘗,仔細嘗,看看有什麼不同。」
從那嫩生生的手掌心裡拈起一芽一葉,蕭慶之嚼在嘴裡只覺得一片暖香醉人,壓根沒嘗出什麼來,只有一股清香從喉嚨滑到肺腑間。不要誤會,不是茶葉的,而是蕭慶之臆想出來的,屬於玉璧的芬芳。
「我沒嘗出什麼不一樣來。」
「那就怪不得這麼多年沒人察覺了,這不是雲母,甚至不是雲裡青,是和雲裡青很相近的樹種。但不應該是產自江州一帶,而像是雲州的茶,雲州除卻普洱,除卻紅茶也有綠茶,只是綠茶名不顯。這是雲州雲屏,母樹已不可考,雲屏從前作綠茶用,後來則用來做花茶原胚。雲屏的香氣味都很淡,要是不細嘗和雲母的粟香差不多,但其實雲屏回口是花香氣,味道上也有略微的區別。」玉璧說完又拈起一片正宗的雲裡青樹種茶葉嘗了嘗,雲母鮮茶更苦一點,雲屏要淡一點。
「雲母是雲裡青最好的母樹,陛下該後悔了。」不厚道的臣子大感歡樂。
更讓他歡樂的是,玉璧就壓根沒察覺她快撲進他懷裡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