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冷雨驟起,宮禁忽變得淒冷起來,連事著菊花都漸漸謝去,水仙在枝頭含苞不肯綻放。玉璧是很喜歡養花弄草的,她在自己窗口上用不能再用的茶葉罐供養著幾盆水仙,現在正盆盆打滿枝頭花苞,像是非得等一場雪來才肯開似的。
早起捧著臉對花兒們嘀咕了幾句自己昨天晚上的夢境,然後套上薄棉宮衫往出走,往御茶房去的路上有相熟的宮人跟她打招呼,她客客氣氣地一一回應,直到舒公公老遠看了她才把她拎著直接往御茶房。
「玉璧丫頭,你跟咱家好好說說,你與晉城侯是怎麼一回事?」舒公公到底是宮裡邊的老人,消息門路廣得很。他這幾日聽了些耳語,說御茶房的陳尚人攀上了高枝,還媚惑得晉城侯求陛下賜婚。他現在看看玉璧,真覺得晉城侯冤枉,傾國名花沒被媚去,反倒讓這連花都算不上的丫頭惑了去。
本來舒公公是不願意過問的,不過這也關係到御茶房的名聲,說句大白話,舒公公丟不起這個人,御茶房更是失不得這個體面。
大清早起來因為昨晚的夢境心情還不錯,玉璧剛還臉上帶著笑呢,這會兒一聽整個人就被嚇傻了,難道……難道陛下真的已經決定了:「舒公公,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您聽說什麼了?」
嘁,這丫頭居然跟他抖起心眼來,舒公公咬牙切齒地看著玉璧,平時看著蠢得要死,真到關鍵時候一點不傻,這都跟他套起話來了:「聞說你,聞說你讓晉城侯去求陛下給你們賜婚,是也不是?」
消息真是夠歪的,玉璧大喊一聲冤枉,連連擺手說:「舒公公,就算我去求晉城侯也不能答應不是,何況您用了個『讓』字,我要支使得動晉城侯,用得著因為茶水房這點子事操破頭皮嗎?誒,舒公公,晉城侯那般高高在上的人物,我是不會去妄想的……」
一路走一路低頭看著腳面兒,玉璧是真想掉下幾滴傷心淚來,她正埋首沉思,這事要怎麼解決。她真的是到現在還沒有想到,如果陛下真陪大公主發神經,她怎麼找輒脫困。
「便妄想一番又能如何?」蕭慶之笑瞇瞇地站在不遠處,很滿意地看到玉璧臉上那像是見了鬼一樣的表情,小丫頭就是要這樣表情多變,喜怒形於色才有趣,板著臉像什麼話。他不會承認,自己對於把這小丫頭逗得木頭臉完全破碎掉有莫大的興趣。
就這區區九個字組成的問句,讓舒公公面色大驚,看看晉城侯,又看看說不出是苦是怒的玉璧,好半天舒公公才喘上氣兒來。可以說,舒公公的世界觀在這一瞬間崩塌了,舒公公禁不住在心中發出詰問:「這個侯爺不愛牡丹花,愛狗尾巴花的世間到底是怎麼了?」
歎氣搖頭,舒公公決定走人,舒公公甚至不無傷心地想:「玉璧這丫頭居然連咱家都瞞著,真是太傷害咱家的感情了,更傷害咱家感情的是,不是狗尾巴花要去魅惑人家,是人家上趕著要看上這株狗尾巴花!」
看著舒公公走人,玉璧也想跟著走,沒曾想舒公公居然用飽含著千萬分怨念的眼神看著她,並且用怨念的眼神拒絕她跟在他身後扯溜:「誒,不中留啊!」
……
跟被無數道雷擊中似的玉璧愣在當場,然後惱火地看向蕭慶之,她在心裡暗暗跟自己說要冷靜要冷靜。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設冷靜下來,她才看向蕭慶之行禮,神色木然地道:「婢子拜見晉城侯。」
「每回都是這一句,你能不能來句新鮮的。」蕭慶之每每面對著玉璧時,都覺得自己回到了年少逞紈褲的時候,這丫頭逗起來很有手感嘛。
「回晉城侯,禮不可廢,請侯爺恕罪。」
此時遠處忽有人在喊「晉城侯」,蕭慶之聽到就欲轉身走,但想了想又停下腳步說了一句:「你放心,會給你時間的,也會給你選擇的餘地,此外,風言風語你不用多管,我會處理周全。」
既然蕭慶之這麼真誠,那麼玉璧也決定表示一下自己的真誠:「侯爺,婢子真的玩不起,請您放過婢子。」
聞言,蕭慶之笑眼瞇成一條微微的縫兒,很快丟下一句話走人:「一世之事豈可玩笑。」
說起來,蕭慶之的目的很明顯,他既要讓玉璧不得不面對,又要讓玉璧留有餘地,他當然不是那種非強求不可的人,否則就不會到現在這辰光。他抱定一種,你可以暫時不接受我,但你必需看到我的態度,用這樣的姿態告訴玉璧,逃避是沒用的,想清楚要不要接受才是重要的。
對蕭慶之這樣的人,只能明明白白徹徹底底地拒絕,而且要毫不留情面,這樣他才會……噢,依照蕭侯爺的性格,他不會輕易退卻的。
午後,玉璧忽然接到了書信,在宮中待這幾年,陳州家中從來沒給捎過信來,主要也是陳州離京中太遙遠,二來是陳家實在沒有送書信進宮的門路。送進宮的書信查得很嚴格,如果沒有路子,一般連看都不看就會退回。
展開信讀完,玉璧眼珠子都快瞪掉了:「考上舉人了?不是賭咒發誓要做木匠嗎,不當木匠了,還說給我打什麼拔步床,結果還是走了科考這條比高考還獨木橋的獨木橋。能考上舉人就算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吧,連書院都不愛去的人,居然說要考進前五十。」
「啊,陳尚人,是誰考上舉人了?」寶梨懵懵懂懂地抬頭問道。
「一個說要當木匠的傢伙,寶梨,你能相信一個立誓要做天下第一木匠的傢伙考中了舉人嗎?還是鄉試第三!」玉璧再掐紙算算,如果陳玉琢真的高中了,那真算神童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說高中就高中了。
看得出玉璧在自言自語,寶梨低頭做事兒,再不和玉璧搭腔。
玉璧此時又看向書信,書信上寫了陳玉琢的落腳點,說是會在西直巷二十八號住到明年春闈時,還讓她如果輪到假就去找他。最讓她受不了的是,陳玉琢在書信裡還順帶說了兩句蕭慶之的好話:「若非晉城侯仗義,縱使為兄四處奔走,只怕也是雁書難寄,晉城侯真乃仁人君子。」
陳玉琢向來這麼滿懷赤子之心,喜歡誇獎別人,對別人的好抱著欣賞的態度,對別人的短處則寬容不縱容。雖說不愛務讀書人應務的正業,但一個儒雅之士應該具備的特質陳玉琢都具備了,不過就是狂熱地鍾愛木工活兒而已。
「哥哥啊,你被他騙了,他就是匹大尾巴狼,他表現得這麼仁人君子,完全是因為他想吃你家小紅帽啊!」玉壁喃喃低語道。
其實,對於有人喜歡,玉璧是有點竊喜的,畢竟她是個有那麼點虛榮的人吶。可她絕對沒有模糊過自己的表達,也不會去玩曖昧,所以她很鮮明地要劃清界線,可是……可是越劃居然越劃不清了。
從頭到尾,主導權都在蕭慶之手裡,好像他想拉近就拉近了,絲毫不拖泥帶水。
「這樣不行,我得明明白白告訴他,再這樣下去,真蓋棺定論了吃虧的是我。」
弱不經風的男人,死都不要!
可有些事吧,真不是她說不要就能不要的。蕭慶之跟在蕭梁身後,慣於出謀劃策的人,這會兒已經想好該怎麼挖坑,又怎麼誘著玉璧往坑裡跳。蕭梁看著略落後他半步的兒子正在那兒眉飛色舞不由得失笑,是在琢磨著那個小丫頭吧,也好,能看著整日只溫和言笑,不露喜怒的兒子如重新活轉來一般,身為父親他是樂見的。
「子雲,陛下今日所言之事,你心中如何作想?」蕭梁出言相詢,也省得兒子一味沉溺在小兒女事中。
聽得老爺子問起朝堂上的事,蕭慶之原本還帶些許歡欣之色的笑頓時間凝住,神色也就瞬間嚴肅端正起來:「父親,孩兒以為,陛下並非真想動誰,不過是東林和西南近來愈發執於爭鬥。陛下倚重東林一干體統之臣,卻垂青西南一班清雋之士,孩兒雖不敢妄自揣測聖意,卻隱約察覺,陛下近年來多提拔西南派系,是因為陛下已然認為當今之世已到了窮則思變的時候。」
淳慶帝的心思,蕭慶之可謂是猜對了大半,蕭梁點點頭,望向禁宮方向略帶幾分悵然地說道:「陛下確乃不世之君,但時光有限,陛下眼見朝堂上下黨爭愈演愈烈,人心浮躁,到底有些心急,陛下擔心自己在有生之年不能解決這個大禍根。說到底,陛下對諸位殿下們,實在有些不放心,知子莫若父,陛下要操心的事實在太多了。」
說這番話時,蕭梁的臉上莫明有笑,看向自家兒子的眼神裡有種老懷安慰的意思,又隱隱間有些得意。
「父親?」
「為父這輩子,處處都落後於他,唯有子雲讓為父覺得贏他一籌,哈哈哈哈……」蕭梁居然越說高興,臉上的笑意濃得十里八里遠的人都能感覺出他心裡有多高興來。
見老爺子樂成這樣,蕭慶之簡直有些說不出話來,老爺子真是和陛下爭啊比啊斗啊大半輩子,到一把年紀了都不肯消停。
冥冥中,有個念頭忽然從蕭慶之腦海裡升起來,他覺得老爺子有事瞞著自己,是非常重要的事,和他和陛下和老爺子都有干係。
瞇起眼看著老爺子,老爺子知道他心裡想到了什麼,卻很無恥地衝他紅口白牙笑得無比燦爛,一副「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就是不說」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