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st_moi,nadya。」娜佳用手捶了捶門,喊道。
隨著一聲難聽的吱呀聲響,門被緩緩打開了,一個比娜佳還要年輕一些的男孩探出了頭來,他和娜佳一樣,有著一頭深棕色的頭髮,以及一雙烏黑色的深邃眼睛。
「nadya!」男孩帶著溫暖的笑意沖娜佳打著招呼,但在看到娜佳身後的約翰尼之後,男孩臉上的笑容便瞬間凝固了。
「c』est_qui?」男孩警惕地打量著約翰尼,問道。
「他叫約翰尼-施瓦茨,是我的朋友,我們可以信任他。」娜佳這句話是用英語說的。
「你好,你就是方索?」約翰尼友善地打了個招呼。
「沒錯,我就是方索,請進。」方索側了側身,讓出了一條通道,「你是美國人,對嗎?」
「非常聰明。」約翰尼點頭笑道。
「好了,進來,施瓦茨先生……不用脫鞋了。」
「叫我約翰尼就行了……哇噢,跟外面比起來,你們這兒簡直就是天堂!」約翰尼看著眼前的房間,臉上的表情頗有些驚訝。雖然房間裡只有一張破舊的米色沙發,一張掉漆了的深棕色實木桌子,一台老舊的電視,和一盞只能散發出黯淡光亮的吊燈,但卻被打理地非常乾淨整潔,所有的東西都被精心地歸類整理了起來,實木桌上甚至還鋪上了一層藏青色桌布,並擺放著一隻插著百合花的乳白色瓷瓶,看起來溫馨而又舒適。
「都是娜佳的功勞,這些東西都是她收拾的。」提起姐姐,方索的語調變得十分柔和。
聽到弟弟的話,娜佳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可以冒昧地問一下嗎?」約翰尼開口問道,「為什麼只有你們兩個生活在一起?難道你們在巴黎沒有其他的親戚嗎?」
聽到約翰尼的話,娜佳和方索都迅速地沉默了下來,他們低著頭,沉默不語。
「好,不告訴我也沒關係。」約翰尼攤了攤手,從錢包裡掏出了三百歐元,遞給了娜佳,「去買些你們需要的東西。」
「我不能拿你的錢。」娜佳搖了搖頭,將錢輕輕推還給了約翰尼。
「我相信你比我更需要這筆錢。」約翰尼將錢塞到了娜佳手裡,擺了擺手,打趣似的說道,「也許這三百歐元還能挽救不少人的錢包呢。」
「時間不早了,既然你已經安全回到了家,那我也該走了。」約翰尼指了指自己手上的表,說道,「娜佳,方索,後會有期。」說罷,約翰尼便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轉身朝門外走去。
「等等,約翰尼。」娜佳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遞給了約翰尼,「你忘了這個。」
「噢,沒錯,謝謝你。」約翰尼拍了拍腦袋,笑著將大衣接了過來,「那再見了。」
「再等一等……」娜佳連忙叫住了約翰尼。
「怎麼了?」
「海蓮娜,我的姑媽叫海蓮娜……我從十歲開始就和弟弟一起在海蓮娜家住。」娜佳猶豫了很久,才緩緩說道。
「你確定要給他說嗎?」方索連忙拉了拉娜佳的袖口,問道。
「我確定,方索……這個男人剛剛救了我一命,我想他有聽這個故事的權力。」娜佳說話的聲音很輕,但語氣裡卻有著一絲不容置辯的堅定。
「好。」方索看了看約翰尼,又看了看娜佳,點頭說道。
「約翰尼,也許你會想坐下來,因為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好的。」約翰尼點點頭,坐到了那張破舊的沙發上,沙發立刻發出了一聲瘖啞的咽鳴。
「我父親叫洛伊扎,他生在比利時北部的某個森林裡,是個血統純正的羅姆人。他的爸爸是羅姆人,他的爺爺是羅姆人,所有他認識的人都是羅姆人。從出生開始,他就一直接受著羅姆文化的熏陶,在他的世界裡,除了流浪、篝火和舞蹈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娜佳倒了杯水,放在了約翰尼的面前,「他的母親很早就因為傷寒去世了,在城市裡也許傷寒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小病,但對於生活在荒郊野外的羅姆人來說卻是致命的,他的父親曾經帶著她到布魯日的醫院去尋求過幫助,但醫生們卻拒絕了他,因為他既不是比利時公民,口袋裡也沒有半分錢。於是,他和他的父親只有看著母親在他們的面前嚥氣。二十二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和他旅行到了布魯塞爾近郊,當時他們在森林裡捕獲了一隻野鹿,他父親帶著這隻鹿進了城,想要換一些日常用品。在從屠宰場領到了錢,趕往雜貨店的路上,有人從背後捅了他兩刀,並搶走了他身上僅有的一千比利時法郎。你能相信嗎?一千比利時法郎!算起來才三十美元!屠宰場的老闆用三十美元就從他手裡換了一整隻鹿,而竟然還有人為了這三十美元殺了他!」說到這裡,娜佳的臉漲得通紅,顯然十分激動。
「我……我很抱歉,娜佳。」約翰尼輕聲說道。
「沒關係,因為我還沒說到真正該感到抱歉的地方……過了二十分鐘,警車和救護車才趕到,而當他們把他送到醫院去進行緊急搶救的時候,他早就已經斷了氣。事發之後,布魯塞爾警方只是象徵性的立了個案,連任何正式的調查都沒有,因為他不僅不是比利時公民,還是一個『吉普賽人』,萬人唾棄的吉普賽人。
「在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後,洛伊扎沒有到布魯塞爾城裡去領回他父親的屍體,因為他對城市有著難以名狀的恐懼。他駕駛著父親留下的大篷車,離開了他的族群,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布魯塞爾,離開了比利時。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從比利時流浪到法國的馬賽,就是在那兒,他遇到了我的母親——凱特-伍德希爾的大三生,正在進行著她瘋狂的法國暑假之旅。她告訴我,那時她一個人帶著一根畫筆和一本筆記本走遍了幾乎整個法國,她喜歡畫自然景觀,無論到哪兒都不會忘了找森林練習寫生。當她在馬賽的某個森林寫生的時候,她碰到了洛伊扎,也就是我的父親。據她說,我父親那會兒正像個野蠻人一樣在用木頭生火呢。」說到這裡,娜佳不由地笑出了聲來。
「媽媽說的應該是石頭才對。」一旁的方索笑著說道。
「我記得很清楚,絕對是木頭……你能想像當時的場景嗎?一個從倫敦來的大城市女孩,碰到了一個從來沒去過城市,甚至連大點的鄉村都沒去過的吉普賽人,這簡直就跟《人猿泰山》一模一樣!他們倆沒法溝通,我母親只會說英語和一點點法語,而我父親只會說羅姆語和很少的一點法語。而我母親竟然就靠連比帶畫讓父親做了一回模特,給他畫了一張肖像。這是我父親唯一的一張畫像,諾,你看。」娜佳小心翼翼地從桌子的抽屜裡抽出了一張放在大相框裡的畫,遞給了約翰尼。
「你父親看起來比人猿泰山還帥。」約翰尼仔細地看著畫像,說道。畫上的這個男人有著古銅色的皮膚,烏黑的長髮,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樑,粗大的眉毛和一個溫暖的笑容,看起來既健康又帥氣。
「沒錯,所以這就能解釋為什麼我母親會愛上他了。」娜佳笑了笑,說道,「凱特在他身邊待了一個星期,想要體驗吉普賽人的生活。但當一個星期結束,她即將離開法國返回英國時,她卻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吉普賽男人。於是,就像《人猿泰山》裡描述的那樣,她留在了大篷車裡,和我父親一起過上了四處流浪的生活。」
「這聽起來可真幸福。」約翰尼微笑著說道。
「沒錯,故事到這裡是挺幸福的。」方索無奈地聳了聳肩,搖頭苦笑道。
「1988年,也就是他們相愛的兩年之後,我在巴黎市郊的一個小公園裡出生了,當然,也是在大篷車裡。擁有一個孩子意味著更多的責任,意味著他們沒辦法再隨心所欲地到處流浪,意味著他們必須挑起生活的重擔。為了我,他們留在了巴黎市郊,我媽媽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了做服務員的工作,而爸爸則在巴黎近郊找到了一份木材廠的工作。那時候,我每天都跟著媽媽到快餐店旁邊的日托所去,晚上六點鐘跟她一起回家,有時候如果她決定加班多賺些錢的話,我還會一直陪著她到凌晨一兩點。雖然很累,不過那時的我們很幸福,我還記得爸爸會給我彈吉他唱他們的傳統歌謠,媽媽則會教我學英語和畫畫。我們吃著自己烤制的食物,烤紅薯或者是松鼠。我們沒有電視,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在漫天繁星下圍著篝火跳舞,你在羅姆人的大篷車旁跳過舞嗎?相信我,這絕對會是你無法忘懷的記憶。」
「但這樣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很久,1991年,方索出生了。他……他是一個意外,父母並沒有再要一個孩子的打算,畢竟生活已經足夠拮据了,為了撫養我們兩個人,母親不得不再兼了一份工,而爸爸在木材廠的工作量也增加了一倍。漸漸地,我再也聽不到媽媽的笑聲和爸爸的琴聲了。爸爸一天一天地消沉了起來,他開始酗酒,開始抽煙,開始整晚夜不歸宿。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整個人瘦了差不多一圈……終於,在我七歲的生日當天,我聽到了爸爸在木材廠猝死的消息,他死於酒精和肺結核。聽到這個消息,媽媽幾乎要崩潰了,但最終,她還是堅持了下來,她一個人做了三份工作,從早上點一直工作到凌晨。為了幫她減輕負擔,我想了很多賺錢的辦法,比如挨家挨戶地敲門賣檸檬水,或者在垃圾場裡找可以拿來變賣的金屬片。不過,這些努力對於我們家的情況來說完全是杯水車薪——畢竟我和方索還處在長身體的年齡,而光是購買食物的費用就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你媽媽是個很勇敢的女人。」約翰尼充滿敬意地看著娜佳,這個女孩所展示出來的堅強超出了他的想像,「你也是。」
「我媽媽遠比你想得脆弱……她終究是會被擊垮的。有一天晚上,我聽見她回到大篷車上,大聲叫罵,發瘋似的喊了半天,又哭了半天,最後,在天剛剛要亮的時候,她收拾好了她所有的東西,留下了一張紙條,離開了我們。」說到這裡,娜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我還記得她留下的那張紙條上的內容,『娜佳、方索,我不能再繼續呆在這裡了,我快要發瘋了。去克拉維爾路29號找姑媽海蓮娜,她會幫我撫養你們的。非常抱歉,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和你爸爸的相愛是一個錯誤,但是你們不是,我希望你們能好好活下去』。」
「當時,娜佳只有十歲,我只有七歲。」方索歎了口氣,說道。
「她怎麼可以這樣做?怎麼能離開自己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約翰尼憤懣地搖了搖頭,說道。
「其實我一點也不恨她,我知道她承受了多少壓力,我也知道如果她繼續跟我們在一起的話,她總有一天會發瘋或者自殺的。」娜佳的臉上掛著苦澀的笑容,像她母親凱特這樣,從小就生長在大城市,嬌生慣養的中產階級女孩總是會嚮往無拘無束的生活,總是會憧憬著一個泰山式的英雄人物帶著她一起四處流浪,因此,一開始兩人的相愛總是無比幸福的。但當現實無情地打破了幻想之後,巨大的壓力壓得凱特喘不過氣來,這個時候,無拘無束的生活已經不復存在,一切都開始向她原先的城市生活慢慢靠近,在這樣的狀態下,凱特已經失去了任何繼續生活在大篷車裡的熱情與動力,「她走了之後,我和方索就去了海蓮娜家。剛開始的時候她對我們還好,但到了後來她就顯露出了本性——很多時候不僅不給我們吃的,還要打罵我們。不過我和方索都還是忍下來了,畢竟如果離開這個家的話,我們還能到哪兒去呢?幾個月前,為了躲債,海蓮娜和她的情夫逃離了巴黎,把我和方索留了下來。從那時起,我便被給海蓮娜放高利貸的黑幫給纏上了,他們威脅如果不及時還錢的話,他們就會砍掉方索的手指。因此,無奈之下,我只有開始行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短時間內湊到足夠多的錢來還債……你的那三百歐元就是被我用來還債的,非常抱歉。」說到這裡,娜佳不好意思地沖約翰尼笑了笑。
「沒關係,娜佳,我不介意。」約翰尼用輕鬆的語調說道,「那看樣子你一定用這種方法換了不少錢,畢竟這是吉普賽人的特長,不是嗎?」約翰尼笑著攤了攤手,想要開個玩笑來活躍一下凝重的氣氛。
「我是小偷,吉普賽人不是小偷!」聽到約翰尼的話,娜佳猛地一下站了起來,朝約翰尼大聲喊道,聲音因為憤怒到了極致而有些顫抖,「偷盜不是吉普賽人的特長!我爸爸從來就沒偷過任何東西!」
「對不起,娜佳,我真的很抱歉。」約翰尼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我只是想開一個活躍氣氛的玩笑而已,如果傷害到了你,我非常抱歉。」
「沒關係,約翰尼……我也很抱歉,只是一提到這個話題我就有些敏感。」娜佳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應過激,她有些抱歉地看著約翰尼,說道,「這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提到我們家的事情。」
「我能理解。」約翰尼點了點頭。
「好,不管怎麼說,我用這樣的方式還掉了海蓮娜欠下的五千歐元的債務,但第二天,剛剛我們遇到的那個男人,亨利,找到了我們。他告訴我們海蓮娜欠的是高利貸,我們還的只不過是本金。除了本金之外,還有一萬歐元的利息,而這筆利息還會以每天5%的速增加……我根本還不起這筆錢,所以,我就帶著方索逃了出來,找到了現在的這間公寓,住了下來,方索繼續上學,而我則像母親一樣找了一份快餐店的工作,還有一份圖書館的工作……今天偷你的錢包,是因為我們已經沒錢付房租了……而且,而且方索還要上大學,我得給他攢錢。」說到這裡,娜佳輕輕回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眼神裡有著掩飾不住的關切與愛。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娜佳將雙手合十,放在唇邊,「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的偷竊行為都是不對的。請原諒我。」
「我當然會原諒你……哇噢,娜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約翰尼深吸了一口氣,「我的意思是,你大概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孩兒了。」他看著自己面前這個瘦弱的女孩,眼神有些敬畏——他在女孩兒的眼裡看到了一種堅毅不屈的強大力量,一種支撐著娜佳一直走到現在的力量。這樣的精神力量是大多數十歲女孩所不具備的。
約翰尼生長在洛杉磯近郊,他見過無數和娜佳一樣不幸的孩子。但大多數孩子卻都因此而憎恨父母,憎恨這個世界,他們酗酒吸毒,成天尋釁滋事,瘋狂地想要把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加倍地施加在其他人身上。在他們的世界裡,灰色是無法改變的主色調,而鬥毆、監禁和殺害則是永恆的主題。可娜佳不同,命運的不幸並沒有讓她消沉,反而給了她追求更好生活的期冀。她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承受了常人無法承受的艱辛,卻依然對生活有著美好的幻想,她甚至還想著要憑自己的力量供弟弟上大學。
娜佳-洛弗爾是一個墜落在泥淖裡的天使,但她潔白的羽翼卻不會被醜惡與骯髒玷污哪怕一絲一毫。
「我一點兒也不勇敢,」娜佳的臉上綻出了一個笑容,「我只是努力想要活下來而已。」
「我知道了,我……」約翰尼一邊說著,一邊從錢包裡掏出了全部的兩千歐元,「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你,所以……」想了想,約翰尼又褪下了自己手腕處戴著的愛彼金錶,放到了桌子上,「就把這些東西當作是我一點小小的幫助,好嗎?」
「天哪,約翰尼……施瓦茨先生,我們不能要這些東西!」娜佳連忙把這疊錢和腕表都推還給了約翰尼,拚命地搖頭道。
「我不是送你們,我是暫時借給你們。」約翰尼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希望你能用這筆錢找一個好一點的公寓,然後找一個可以用來維持生計的東西。你可以拿我這筆錢去買一輛冰淇淋車,或者買一把吉他到街上去賣唱,我都不介意。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再把我借你的錢還給我,好嗎?」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的,我相信你能把這筆錢還給我。」約翰尼笑著站起身來,穿上大衣,快步朝門口走去。
「後會有期。」約翰尼拉開門,轉頭看著被驚呆了的娜佳和方索,微笑著揮了揮手。
「後會有期。」娜佳看著約翰尼遠去的高大身影,喃喃地說道。
註:
1、羅姆人:rom,吉普賽人的自稱,在吉普賽語裡是「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