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衡之下,我到底是向梁文敬說了實話,唯獨隱瞞了啟仲的身世。
梁文敬的臉色陰晴不定。我講述的過程中,他負手站在窗前,背對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
良久,我望著梁文敬的背影低低道,「皇兄,楚如蘭在入宮前就已與康靖王青梅竹馬,互定終身。這歸根究源,還是在太后不知情錯點鴛鴦譜。康靖王深明大義,對皇兄敬重有加,斷不會做出有悖倫理的事情。只是楚如蘭,一心在康靖王身上,雖是入宮,卻覺對不起康靖王,雖有皇兄的寵愛,一直鬱鬱寡歡。雖是臣妹勸過,但楚如蘭知曉皇兄已將其妹妹楚心蘭指婚給康靖王,便就想不開……到底是對皇兄有情,懷了皇兄的骨肉……臣妹想,若不是啟仲,蘭貴妃早已是想不開…….」
說這話的時候,我字斟句酌,心底暗裡有隱存的希望,蘭貴妃已去,一切雖是揭開,但是說起來頂多是太后錯譜鴛鴦,讓世間多了一對苦命斷腸人;蘭貴妃身為女子,忠貞不二;不能與心愛的人相守,便獨赴黃泉路……這些梁文敬雖是孤傲,亦無非一時難受一些,何況這始作俑者是當朝太后,梁文敬的母后。梁文敬再如何,亦不能去怪罪自己的母后。何況若是梁文敬聰明,回憶一下當年他與蘭貴妃在那樣的情境下相識,未必不會體會到這裡面有太后的「聰明」之處。
只有啟仲的身世是個難以解釋的問題,啟仲不是梁文敬的孩子,這點若是被梁文敬知道……我不敢想下去,冷汗涔涔之下,便不再說下去。
梁文敬就那樣站在那裡,窗外的風吹過他的龍袍,繡有飛龍的廣袖颯颯而動。
良久,梁文敬終於有了動靜,他微側眸,聲音低沉暗啞,「為何現在才告訴朕?」
我一愣,「皇兄……蘭貴妃如此,臣妹心裡亦是難過。若是蘭貴妃心裡唸唸想的是別人,臣妹斷不能容。可是,造化弄人,那個人是皇兄的胞弟,臣妹的皇兄康靖王。臣妹知曉皇兄與康靖王手足情深,若是因為此事讓皇兄對康靖王起了猜忌之意,於國於家都不是什麼好事……臣妹萬不敢做這千古罪人……」
「哦……」梁文敬答應一聲,便又沉默了下來。
我站在他的身後,心底惴惴不安。
良久,梁文敬轉過身,漆黑的眼底帶著難以言表的痛楚,「是朕糊塗了……」
我愕然驚住,怔怔望著梁文敬,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梁文敬拉住我的手,仔細看了我一會兒,這才歎息道,「卿卿,朕這些年,一直都被蒙在鼓裡。若不是你今天與朕說了實話,朕說不定就會以為是朕的胞弟與自己爭女人……」
我悚然大驚,雙目圓睜,駭然道,「皇兄,這……這怎麼可能?!」
梁文敬眉峰微皺,臉上不辨喜怒,淡掃我一眼道,「當日康靖王回宮,在御花園裡,你雖然替他們圓了過去,但是,這個,朕知道,皇后並不是空穴來風。」
我張口結舌,「皇兄,其實,當日並不是,並不是皇兄想的那樣……」
「那到底是怎樣?長公主可否說給朕聽聽?」
我情知瞞不過梁文敬。又不得不佩服梁文敬話語裡的環環相扣。這也才知道,梁文敬恐怕早已是想問我,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而已。這次皇后突然一瘋,他自然是前後聯繫了一下,知道我逃脫不了干係。
我定定神,暗裡深吸一口氣,「皇兄,方才臣妹對於楚如蘭之於康靖王的感情,已是說得清楚;但是,皇兄萬萬要相信康靖王。」
「哦?」梁文敬眉峰一挑。
我來到桌前,伸手端起茶壺,倒了一杯茶,雙手捧給梁文敬,「皇兄,說了半天,是臣妹沒有完全交待清楚;這個自然怪臣妹。」
梁文敬接過茶盞,眼睛並沒離開我的臉龐。
梁文敬慣常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尤其是他薄唇微抿,雙眸盯住你的時候,那種壓迫的氣勢足以讓人冷汗濕衣。
我與他雖是相處時間不短,按說已習慣了他的目光,但是今日不同往日。以往塞外的我和他,只是普通的男女,地位自是平等;如今,他是大梁的天子,手握天下,自己即便有著長公主的身份,但是,唯有自己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不過是一個與其他嬪妃並無兩樣的女人而已,至多是比其他嬪妃受寵一些而已。
「皇兄,康靖王回宮在御花園的見面,的確是楚如蘭懇求臣妹成全的。」我望著梁文敬的雙眼,定定道,「在後宮所有的嬪妃裡,楚如蘭的精明是隱藏地最深的。昔日臣妹進宮,多少雙眼睛在盯著臣妹這個宮外的不明來歷的『長公主』,多少人又在猜忌臣妹是先皇義女的可能性有多大。就連皇后,不也說臣妹是『來歷不明的野丫頭』嗎?可見臣妹入宮,讓多少人不快——皇兄對臣妹的恩寵有多深,想必那些人對臣妹的仇恨就有多深吧。」
說到這裡,一陣酸楚湧上喉頭,我背過身去,挺挺背部,繼續道,「唯有楚如蘭,聰慧如斯,知道皇兄對臣妹是真心喜愛。所以,楚如蘭相較自己的處境,更是酸楚地無以復加。所以,她來求臣妹成全她見一面康靖王的時候,臣妹以己推人,便答應了。」
我回轉身,梁文敬眸子微瞇,微微點頭。
「臣妹當時與她有言在先。既已是宮中嬪妃,入宮後又蒙皇兄恩寵,這已是此生不復改變的事實。臣妹幫她,只是幫她了了此項心願,以後安心呆在宮內,安心做她的蘭貴妃。從此與康靖王相忘於江湖……」
「而康靖王,自始至終並不知情。哪怕回宮在御花園遇見蘭貴妃的時候,康靖王亦是吃驚。恰好此時皇后趕到,想必皇后已是上心已久,康靖王難堪之至。臣妹卻是在康靖王那裡聽到了揮劍斬情絲。康靖王的決絕,令蘭貴妃心灰意冷,想必多年的等待轉眼成空,這才想到了死……」
梁文敬聽完,眼眸深深,久久沒有言語。
窗外知了聲聲,棠梨宮內雖是冰塊包圍,卻亦還是感到炎炎夏日的悶熱。
喜兒等人一直在內室外候著。
我聽到喜兒怯怯的聲音,「公主,天氣悶熱,要不要來一些冰鎮楊梅?」
梁文敬這才回過神,淡淡道,「端進來吧。」
喜兒這才低頭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放下後,將浸在玉瓶裡的個個紅得紫的楊梅用小勺撈在兩個玉碗裡,然後小心覷了我一眼,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紅透的楊梅經過冰一透,光看著就叫人胃口大開。此時,我卻是半點胃口全無。剛才的一席話雖是真實,但梁文敬到底聽進去多少,自己未嘗得知。蘭貴妃已死,若是如梁文敬所言,他若真要因此疑心康靖王,那實在是康靖王的冤屈。
梁文敬在桌前坐下,伸手捻了一顆楊梅,放進嘴裡,品了一下,淡淡道,「此楊梅味道不錯,長公主想必亦乏了,陪朕吃一些吧。」
聽著這不鹹不淡的話語,我的心似被狠狠揪了一把,疼痛不已的同時心底隨之冒起一股酸氣,只頂到喉頭,卻是五味俱全,分不清到底是什麼滋味。
是啊,梁文敬,大梁的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的天子,自己的寵妃愛的竟然不是自己。當不知道的時候,或許不會去想;但是一朝知道了,即便是想裝作不知道,亦如鯁在喉。梁文敬是如此驕傲的一個人,必是介意了。這裡面無論是什麼緣由,自己都逃不脫干係。
我還是依言坐下來,垂眸拿起小勺,舀了一粒楊梅放進嘴裡,冰浸浸的楊梅一入喉,一股清涼的感覺隨之而來,原先燥熱的心情頓時平息了不少。
就這樣安靜地吃完了一碗楊梅。
餘光裡,梁文敬亦是慢慢吃著,不多會,一碗的楊梅亦是見了底。
梁文敬吃完,喜兒早已是準備了方巾。
梁文敬淨完手,示意喜兒將碗端走。
我亦淨手後,就聽梁文敬淡淡道,「朕與康靖王雖不是一母所生,但朕與康靖王手足情深。在朕所有的胞弟裡,朕一向看重康靖王。如今康靖王鎮守邊疆,朕自然不會為楚如蘭的事讓其分心…….」
梁文敬這麼說,到底是原諒了自己。
一時心一熱,還未說什麼,梁文敬眉峰凜冽,語氣冷硬如鐵,「只是,楚如蘭,雖為右相之女,辜負了朕的厚愛,死不足惜……」
我頓時窒住。
梁文敬到底是沒有再繼續追問皇后如何瘋的,想必亦是知道皇后瘋的背後已不是那麼簡單。
既然梁文敬沒有再問,我亦沒有必要去說些什麼,雖然讓皇后瘋了確實是自己所為。
郭瑩秋貴為皇后,穩坐中宮,原本該母儀天下,沒想到擺譜十足的皇后花架子不說,爭風吃醋亦是不亞於民間潑婦。
這便是在皇后身邊侍候多年的宮人告訴自己的。
後宮女人頗多,獨不缺美色與才情。郭瑩秋兩樣都不佔,要想做得穩中宮之位,盡快誕下龍脈才是最穩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