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前世不修,才做了附郭縣令,。所謂附郭縣,不是具體的縣名,而是指那種沒有獨立縣城,把縣治設在州城、府城中的縣。不幸當了這種縣令,上頭壓著知州、知府,連『大老爺,都稱不得,完全體會不到百里侯的威風快活不說,還得跑腿受氣背黑鍋,各種悲催……
以此推論,前世造孽,才會做了省城的縣令;八輩子造孽,才會當上府城、省城兼王都的縣令……陽曲縣令趙有德,就是這麼一位集各種悲劇於一身的人物。七品縣令放在別處,那是一方父母,可擱在太原城,就是一孫子……他的縣治所在,有知府衙門、藩台衙門、臬台衙門、都司衙門,還有一座晉王宮……他的日子是何等淒慘,也就可想而知。
久而久之,趙知縣也就養成了小心翼翼、捧著卵子過河的性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成了他仕途的最高信條。也正因如此,趙知縣才會被府台大人選中,成為接受欽差問話的第一人。
「啊,屬下,屬下……」聽說自己第一個被問話,趙知縣臉都綠了,喃喃道:「屬下怕給府台搞砸了。」
「不用怕,」去往行轅的路上,賀知府囑咐道:「你只要小心為上,文火慢燉即可……」
「哦,府台的意思是……」趙知縣體會上意的能力自然很強,恍然道:「讓我……拖?」
「對,拖得他頭暈腦脹,心浮氣躁,你就完成任務了。」趙知縣笑笑道:「這差事辦好了,你就是大功一件。不光我會感謝你,連方伯也會記住你的。
「那屬下……盡力而為吧。」趙知縣哪有不答應的權力,跟著賀知府到了行轅,便見這裡戒備森嚴,一層層守衛全是穿著飛魚服、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氣氛無比森嚴。
趙知縣暗暗咽口吐沫,跟著賀知府來到大堂,跪拜了欽差後,王賢讓人看座。
今日的王賢,身穿明黃色的飛魚服,頭帶無翅烏紗,面色陰沉,眉目帶霜,尤其那雙寒星般的眸子,看得人心頭生寒,不敢與他對視。
「足下是趙知縣吧?」王賢低頭看看案卷,趙知縣馬上欠身道:「正是下官。」
趙知縣正運足功力,準備施展你虐我千百遍,我自帶你如初戀,神功,來迎接欽差大人的洗禮時,卻聽王賢淡淡道:「你先迴避吧,本官有事先要問賀知府。」
「啊……」趙知縣一臉不情願道:「不是說要先問下官麼?」
「你是欽差我是欽差?」王賢冷聲道。
「是是。」趙知縣便縮了頭,給賀知府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顛顛的退了出去。
「上差,怎麼連我也要審麼?」趙知縣有些不快道。怎麼說他也是四品大員,按道理講,就算是欽差也不能說審就審。
「只是向你詢問點情況,談不上審問,」王賢笑笑道:「放鬆點。」
「呵呵,早說麼……」賀知府笑道:「上差的架勢可真把下官鎮住了。」
「當然能鎮住了。不然本官如何跟山西地的妖魔鬼怪鬥?」王賢皮笑肉不笑道。
「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那麼多妖魔鬼怪,」賀知府牽動嘴角,勉強笑道。
「那就是我白日見鬼了。」王賢斂住笑容,沉聲道:「賀知府,我以欽差身份向你詢問幾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
「自然。」賀知府整整衣冠,正色道。
「今年春天運送軍糧的任務中,你擔任什麼角色?」王賢問。
「轉運委員。」賀知府道:「這已經稟明過上差了。」
王賢問:「轉運委員是做什麼的?」
賀知府道:「協助轉運大臣,負責軍糧在山西境內運送、儲藏、轉手等事務。」
王賢問:「轉運大臣是誰?」
賀知府道:「張藩台。」
王賢問:「你們之前的權責如何劃分?」
賀知府道。「當然是藩台大人統籌全局,下官負責具體事務了。」
王賢問道:「可不可以理解為,所有軍糧收發,都要有你具體負責?」
「可以這樣說。」賀知府點點頭道。
「那具體的數目,你還記得麼?」王賢沉聲問道。
「大體還記得。」賀知府於笑一聲道:「事情過去大半年了,下官公務繁忙,有些數字可能需要去查賬了。」
「今天也只問個大體。」王賢面無表情道:「我問你,前後運抵太原的糧草,一共有多少?」
「這個我記得,大概是四百五十萬石左右吧。」賀知府想一想道。
「從你提供的賬目統計,是四百七十萬石,那二十萬讓你貪了麼?」王賢聲音冷冽道。
「上差說笑了」賀知府忙擺手道:「我是記錯了,確實是四百七十萬石。」
「這些糧草現在何在?」王賢道。
「臣等無能,沒有把軍糧及時運上前線,大軍返程後,皇上下旨命存入大同的糧庫中備用。」賀知府道。
「那現在賬上可查的,數目是多少?」王賢表情愈冷道。
「這……」賀知府吞吞吐吐,他沒想到王賢竟能把紛亂的賬目在三天之內理出頭緒,早知這樣,就是一把火燒了,也比給他看到強。
「需要我提醒麼?」王賢冷冷道。
「不需要。」賀知府搖搖頭,艱難道:「應該是二百五十萬石吧……」
「是二百三十萬石,」王賢冷聲道:「少出來的二十萬石,你來補上?」
「上差又說笑了……」賀知府故作輕鬆的苦笑道。
「你還能笑得出來?」王賢重重一拍案,兩道濃眉挑起,勃然大怒道:「爾等肩負為聖上親征大軍轉運糧草之重責,卻非但一粒米都沒送到前線,反而半數以上的糧草不翼而飛這是何等的聳人聽聞?翻遍史書,也找不到先例真是豈有此理,人神共憤你卻還能笑得出來」
「上差息怒……」賀知府忙苦著臉道:「下官就是天生一副笑模樣,一開口就像是在笑,但其實我心裡,現在正滴血呢……」
「這還差不多。」王賢吐出口濁氣,端起茶盞,喝口茶潤潤喉道:「那一半糧食都去哪了?」
「回上差,三次往宣府送,三次在廣靈縣被劫,每次損失七十萬石以上。」賀知府忙解釋道:「還有儲運的損耗……當時正值雨季,幾次運送都趕上多年未見的瓢潑大雨,糧車上鋪了層蓆子,又墊上油布,還是擋不住糧食被浸水。又老不出太陽沒法曬,只能眼睜睜看著一車車糧食霉變……霉變了的糧食會吃死人的,只能丟棄。」這自然是早就想好的說辭,甚至所有關聯人等都統一了口徑。「這個數乍一聽很嚇人,但其實歷年運送糧草,最少也有兩成的損耗,這又加上被劫了三次,才會出現這麼大的損失。」
說完他偷眼瞧瞧王賢,只見對方面無表情,心說,這下總能把你唬住了吧
兩人對話戛然中止,大堂中一片安靜,王賢微閉著雙目,好像在思考一樣。好半天才睜開眼,兩眼有些迷離的望著賀知府道:「請教個不太相於的問題
「上差請問。」雖然他如此說,賀知府卻不敢大意。
「請問一輛馬車載重多少?」王賢輕聲問道。
「這個……」賀知府一愣,不知他問這個是何意。但還是照實答道:「除掉車重,一輛馬車最多能拉一千八百斤。」
「你算數怎麼樣?」王賢又問了個看似無謂的問題。
「我輩讀書人之六藝的最後一藝,就是數。」賀知府微微自傲道:「下官不才,《周髀算經》、《九章算術》也讀過幾本。」
「那太好了,你幫我算個數。」王賢皮笑肉不笑道:「一百五十萬石糧草,需要用多少輛車來運?」
「這個麼……」賀知府隱隱覺著不妙,但他沒法一心二用,只能先艱難的數算起來,無奈心亂之下,竟怎麼都算不明白,還弄得滿頭大汗。
「一千八百斤是多少石?」王賢臨時當起了算數老師,教一教讀,算經的賀知府。
「是,是……」賀知府掰著指頭,吭哧好一會兒,才眼前一亮道:「十五石」
「那一百五十萬石需要多少輛車?」王賢又問道。
「十萬輛」賀知府這次答得快多了。
「那請問山西方面每次往大同運送軍糧,動用車輛的數量是多少?」王賢終於圖窮匕見,輕描淡寫的出劍了。
「這個」賀知府面色巨變,剛剛因為算數而稍稍放鬆的心,一下縮成一團,使勁張了幾次嘴,才用蚊子哼哼般的聲音道:「十萬輛?」顯然對這個答案,他自己都不信。
「這個數字是怎麼來的?」王賢笑了,是一種獅子玩弄獵物的笑,殘忍且盡在掌握。
「是下官猜的……」賀知府小聲道:「下官實在記不清了,請大人容我回頭查閱一番再做答。」
「好,給府台大人把冊簿拿上來。」王賢一聲吩咐,侍衛便端著一摞冊子上來,賀知府一看最上面一本封皮上的字,是『陽曲縣征發民夫明細簿,,不禁一下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