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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烈寒風起佛國,慘慘飛雲也難浮。
五台縣以五台山而得名,五台山是赫赫有名的佛家聖地。
只是佛法無邊,也無法阻擋暴風雪的侵襲,北風呼嘯著捲著雪沫,將鱗次櫛比的山寺掩蓋,也掩蓋了山寺的晚鐘聲……
此刻,正是僧人們作晚課的時候,各家寺廟的僧人,都聚集在大殿裡虔誠誦經,寺院的別處一點人聲都沒有。兩個乞丐般的身影,卻悄然逾牆而入,先進僧人的禪房,順走了數套僧衣僧鞋;又去伙房,掀開熱騰騰的蒸籠,拿起僧人們預備晚餐的饅頭,也不管燙不燙,便狼吞虎嚥起來。兩人還一邊吃,一邊打開剛偷到的褡褳,往裡頭裝滿了饅頭。
「有人來了。」這時一個女聲響起,竟然還有望風的。
兩人把饅頭使勁塞到嘴裡,顧不上把蒸籠蓋好,就背起褡褳鑽窗出去,跟那女子一道越牆逃竄。身後響起僧人的咒罵聲:來的蟊賊,敢偷佛爺的晚飯?,
『嗚呀呀,抓賊呀我的褲衩都被偷了……,
聲音很快湮沒在風雪聲中,富足的僧人們也不可能真為了幾件衣裳、一籠於糧頂風冒雪的出去抓賊……
三個偷兒特意兜了個圈子,來到五台山下的一處廢磚窯裡……山上建了麼多寺廟,山下的磚窯自然不在少數,有些仍在使用,有些因為年久失修已經塌陷廢棄了。三人進到的磚窯,就是這麼個情況,不過從僅可容人的通道鑽進去,竟看到窯洞深處有火光跳動,暖和了整個洞穴。
「有吃的了」為首的偷兒一開口,居然是王賢的聲音。他把褡褳往地上一扔,雪白的饃饃便滾落出來。
「欽差大人當賊,史書上也會記下這筆吧。」倚在火堆邊的宋將軍挪揄道
「沒你的饃吃了」跟在王賢後面進來的顧小憐,狠狠瞪他一眼道。若非聽聲音,根本看不出這滿面黑灰的女子,有著傾國傾城的容姿。
宋將軍忙噤聲,撿起個饃,用袖子擦擦土,吃了幾口,淚珠就下來了,哽咽道:「終於又吃到人吃的東西了……」
「感情你前幾天吃的都是狗吃的?」王賢笑罵一句,拿起個饃饃大口啃起來道。
「狗都不吃」宋將軍表情誇張道:「這些天咱們吃的什麼?草根、松子、田鼠、蟲卵,誰家養的狗吃這個?」
「狗都不吃,就數你吃得多」顧小憐剜他一眼道:「白麵饃饃還堵不住你這張嘴?」不過心裡也不勝唏噓,這些天真是艱難啊,到今天才第一次生火,第一次吃上於糧,之前為了防止暴露行蹤,哪敢見一點火光?更別說弄熟食吃了。
「這才哪到哪,」王賢看看坐在遠處望風的吳為,無所謂的笑笑道:「當年過戈壁,連草根都沒得吃。」說著丟個饃饃給呆坐一旁的劉子進道:「吃飽了飯再繼續發呆。」
劉子進接過饃饃,默默的吃著,卻眼珠子轉都不轉,嘴上更是一聲不吭。王賢無奈道:「這都發呆幾天了?沒完沒了了,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這話夠刺激人的,劉子進霍然抬起頭來,緊盯著王賢,誰知半晌又洩氣道:「我不是男人……」
「得……」王賢無奈道:「先吃飯吧。你這慫樣真是白瞎了王五和老九這些漢子……」
「……」這話更狠,劉子進先是不吭聲,一個勁兒往嘴裡塞饃,可是食不下嚥,只把一張嘴塞得滿滿的,一張臉越漲越紅,額頭青筋暴起,嚇得王賢直往後挪屁股。準備見事不好,隨時逃跑。
『呸,地一口,劉子進吐出口中的於糧,抬起頭來,瞪著血紅的雙眼,對王賢怒吼道:「你說我該怎麼辦?出去跟官軍拼了?我廣靈縣的幾萬將士,十幾萬百姓怎麼辦?投降官軍?你以為我不知道,朱棣那樣的絕世凶人,肯定把我們十幾萬人全坑殺了」
「不不,你誤會皇上了。」王賢搖搖頭道:「皇上若真是絕世凶人,為何到現在還遲遲不發兵平叛?不就是想要盡可能的少死人?」
「朱棣還有憐憫之心?」一旁的宋將軍冷言冷語道。
「吃你的饃吧」顧小憐狠狠瞪他一眼,用饃饃塞住了宋鐘的嘴。
『嗚嗚……,宋將軍被噎得直翻白眼,到處找水也找不著。
「他說的沒錯,我信不過朱棣。」劉子進的目光,漸漸凝實起來,冷聲道:「走上造反這條路,就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不是成王就是敗寇,沒有第三條路。」
「還可以接受招安。」王賢緩緩信口道:「我來之前,皇上曾面授機宜,說這些年天下百姓忒苦了點,山西劉子進造反,其實朝廷也有一部分責任……很多百姓都是被貪官劣紳逼得過不下去,才會加入白蓮教的。所以對劉子進能撫則撫,萬不得已才動武。」
「皇帝真是這樣說的?」劉子進難以置信,但他料想欽差大臣也不敢假傳聖旨……卻忘了王賢都敢隻身入廣靈,還有什麼是這傢伙不敢的?
「皇上就是天,我豈敢欺天?」王賢一臉理所當然道。
「還真讓人想不到……」劉子進喃喃道:「皇帝不是誑人的吧?」
「君無戲言」王賢沉聲道。
「就算是真的又怎樣?」劉子進皺眉道:「我揭竿起事難道就是為了被朝廷招安麼?」
「那你是為了什麼?」王賢笑問道:「為百姓找條活路?」
「明人不說暗話。」劉子進緩緩搖頭道:「我才沒想那麼多,只是覺著男兒在世,學得一身好本領,豈能白白埋沒?」說著蠶眉一挑,露出些許豪氣道:「總要人過留名才是」
「可惜是罵名。」王賢淡淡道。
「那是你們狗官這樣看」劉子進不爽的哼一聲:「我雖然讀書不多,也知道陳勝吳廣、千古流芳」
「你要是像人家陳勝吳廣一樣,憑真本事起事也行?」王賢哂笑一聲,不屑道:「可是你從一開始到後來,哪一步背後沒有晉王的影子?史書上就算寫下你的名字,也只會送你兩個字——走狗」
「你」劉子進勃然變色,半晌卻頹然道:「你怎麼知道我是晉王扶起來的?」
「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麼?」王賢洒然一笑道:「你要是真會什麼撒豆成兵、驅鬼使神的道術,咱們這會兒還用像喪家之犬一樣東躲西藏
「這個麼……」劉子進有些羞赧道:「確實是唬人的。」
「所以麼,」王賢一攤手道:「什麼石梯嶺三敗大同軍,打虎峪陰兵取人頭,這些豐功偉績都是怎麼來的?你能跟我說說麼?」
「其實我也不知道……」劉子進聲音越來越小道:「就是稀里糊塗的官軍便退了,還留下那麼多輜重,然後就有我撒豆成兵、能驅鬼神的傳聞出來,我當然也不否認,樂得讓下面人敬畏我。」
「這不過是人家借你的名義,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罷了,你給人家當了夜壺,還在這兒沾沾自喜。」王賢哂笑一聲道。
「夜壺,什麼意思?」劉子進一愣道。
「用的時候挺熱乎,用完了就遠遠丟開。」宋將軍小聲解釋道:「人家現在就是來丟夜壺了。」
劉子進聞言羞憤不已,狠狠瞪他一眼,卻不得不承認,這番話糙理不糙……晉王此番殺雞用牛刀,顯然是非要於掉自己不可。原因也很簡單,無非是想抹掉同自己的關係罷了……人家已經當上親王了,豈能再跟自己這樣的反賊有瓜葛?
這也是劉子進最近一直逃避現實的原因所在,他清楚自己的斤兩,根本不過是個響馬頭子的水準而已,能在廣靈縣鬧這麼大,實乃天時地利人和,但若是失去了晉王的支持,焉有不敗之理?所以他才會想冒險到太原城去一遭,就是想見見王爺,聽聽他到底想怎麼安排他,和他手下的兄弟。
王賢的話讓他徹底沒法再逃避,劉子進有些羞惱道:「我當初不過是個響馬,是他們把我兄弟趕鴨子上架的。現在用不著了,就想把我們斬盡殺絕,沒門」說著恨恨的吐口痰道:「我就是死,也要拉他們墊背」
王賢心說,要的就是這股勁兒,遂微微一笑道:「你原先是響馬?是怎麼跟朱濟演勾搭上的,又是怎麼於上造反這份很有前途的事業的?」
「我原先和老五老九他們,是馳騁晉西北的響馬,後來永和王朱濟垠收攏山西的綠林好漢,他有大軍在手,順者昌、逆者亡,我等不得已,才投奔了他。之後幾年裡,有他兄弟罩著,弟兄們打家劫舍倒也快活,直到今年初,朱濟垠突然把我叫到書房,先是一語道破我白蓮教的身份,待我嚇得魂不附體時,又話鋒一轉,讓我以白蓮教的名義造反」
「朱濟垠」王賢問道:「這次來搜捕的大軍,不就是這位永和王統領麼?」
「是的。」吳為點點頭。
「看來他是真怕你跑了啊。」王賢笑著看看劉子進道:「你繼續……」
「當時他跟我說的是,等著事情一過,隨便找個替罪羊交給朝廷,我再帶著部下藏起來躲躲風頭,就什麼事兒都沒了。」劉子進歎氣道:「那會兒我也是鬼迷心竅,覺著正好可以趁機過過殺人的癮,竟然想也不想就答應了。於是我便帶著弟兄們回了廣靈、殺官造反,沒想到竟然那麼多人響應。尤其是在我擊敗了大同鎮的官兵後,投奔我的人更多了,短短半年時間便聚集了五萬大軍,這是我們之前,誰也沒料到的。」
「嗯。」王賢點點頭,這大明朝現在確實遍地於柴,一點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若是永樂皇帝再不與民休息的話,只怕會有更多的張子進、王子進湧現出來……
「人數增加到五萬,之前的定計便不好使了。」劉子進道:「而且我也動了做一番事業的心思,不過我知道,不管於什麼,都離不開王爺的支持,便想著借這次的機會,到太原去拜見下王爺,得個准信。」說著憤憤道:「只是沒想到,我一片忠心未變,他們卻要殺人滅口」
「這沒什麼好意外的。」王賢淡淡道:「人家如今是王爺千歲,你是如今天字一號反賊,他能讓你活著,把他為了上位,不惜養寇資敵,斷皇帝糧道的事情,講給天下人知道?」
「斷皇帝糧道?」劉子進瞪大眼道。
「是啊。」王賢冷笑道:「不然你以為,朱濟演兄弟要你在廣靈縣起事作甚?」
「那皇帝還能放過我麼?」劉子進額頭見汗道,顯然,他的立場已經動搖了。
「我說過,君無戲言。」王賢微笑道:「再說也看你的表現,你要是能揭發那些亂臣賊子出來,為朝廷除害,那樣非但罪責可免,還能成為朝廷的功臣,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我對當官不感興趣……」劉子進搖搖頭道:「我只求我和我兄弟們,能平平安安,你只要能保證這一條,我就答應和你合作」
「……」王賢剛要應聲,劉子進卻一擺手道:「口說無憑,我不能再輕信別人了,你請聖旨來,旨意裡赦免了我兄弟才作數。」
「這沒問題,不過需要等些時日。」王賢道。
「那就等吧……」劉子進黯然道:「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了。」
「好,我們先設法離開廣靈縣再說。」王賢說著話,已經塞了三個饃饃下肚,感覺飽了,才從包袱裡倒出幾身僧衣道:「吃完飯把頭剃了,咱們扮成和尚明早進城」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劉子進和宋將軍,難得的異口同聲道。
「那你們就等著死無葬身之地」王賢翻翻白眼道:「到時候看看還有沒有完好的身體髮膚……」
這話讓兩人打個寒噤,看看王賢道:「你也剃?」
「當然。」王賢淡淡道,心說老子早就盼著這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