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來到北苑求見之後,太監傳旨出來,命金忠和楊士奇在儀天殿外等候,蹇義先見駕。
「謝皇上,罪臣不敢坐。」蹇義卻拒絕道。
「你何罪之有,竟然自稱罪臣?」朱棣問道。
「臣奉命留京輔佐太子,卻未能盡到職責,還辜負了皇上和太子的信任。」蹇義叩首道。
「你怎麼辜負朕和太子的信任了?」朱棣仍在笑,但笑聲已經有些冷冽了:「叫太子起床,不是你的責任吧?」
「臣說的不是這件事……」蹇義一臉沉痛道:「前月主事張鶴朝參失儀,太子寬仁,並未計較,臣身為領班大臣,當彈劾之,卻以張鶴岳父呂震之故,亦寬宥之。臣恃恩枉法,請陛下處罰」
「那就跪著吧。」朱棣的笑容斂去,「太子號稱謹慎,你也號稱謹慎,但朕一離京,你們就都不謹慎了,看來所謂的『謹慎,,不過是做樣子給朕看的」說著冷冷道:「朕委以監國重任,你們就是這樣徇私枉法的嗎?」
「臣慚愧,臣確實枉法了,但並不是徇私。」蹇義叩首道:「當時的情形極其危急,大量的軍糧屯在太原,卻被白蓮教造反阻斷了往宣府的路,太子殿下和臣等憂心如焚,已是無暇他顧。呂震身為禮部尚書,獨自籌備今年的秋闈,事務極繁,若是陡然換上旁人,又要忙中出錯,故而為了大局,臣才勸太子先不要追究的……」
先認錯再辯解,比一上來就辯解,效果要好很多……
「為了大局」朱棣的聲音變得像三九的寒風,目光如深洞般幽暗道:「還敢說為了大局要不是趙王從宣大百姓口中奪食,將糧草運到大漠,朕和朕的將士,早就成了纍纍白骨,也等不到太子的糧草吧」說著仰天一笑,桀桀道:「這才是太子的大局吧」
皇帝這樣的目光蹇義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聲音也是第一次聽到,他彷彿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只覺一顆心一直在往下沉。終於,他想起了楊士奇在路上,所說的『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咬著牙定下了神,抬頭看著皇帝道:「臣不明白皇上在說什麼,要說太子最終沒把糧草運到宣大,這是事實。但說太子有不臣之心,那是絕對沒有的臣等奉命輔佐太子,其實也是在監督太子,太子稍有不軌,臣等便會稟報皇上絕不會袒護之但臣和金兵部所見,是太子為了運糧,殫精竭慮,寢食難安聽說糧道受阻,太子是一日數催,換了八個運糧官,連帶山西的官員也換了個遍,至於效果不佳,這裡面有很多原因,但絕非太子有貳心,臣請皇上明察,若臣有半句虛言,願受千刀萬剮之刑」
這番話,雖然仍是在給太子撇清,但說得十分巧妙,處處表明自己是在監督太子,而不是跟太子穿一條褲子。這讓朱棣的心情不禁好過許多……畢竟大臣的屁股還沒坐歪。皇帝心裡最大的擔憂,就這樣消弭於無形了。
但朱棣臉上的神情,卻絲毫沒有鬆弛,依舊冷聲道:「朕問你,糧草可不可以走運河,從北京發運?」
「回稟皇上,從今春起,山東按察司便不斷稟報,有白蓮教鬧事的信號。山東是白蓮教的老巢,匪患橫行,臣等擔心運河運輸會遭遇危險,才力勸太子改走山西。」蹇義沉痛道:「誰成想,最終山東沒鬧起來,山西卻鬧起來了…
這一招叫渦水東引,,加上之前的『主動認錯,、『表明立場,,蹇義打完了他的組合拳,至於效果如何……
「白蓮教」半晌,朱棣方恨恨道:「實在是太可惡了」說著揮揮手道:「你先下去,讓楊士奇進來。」
「是。」蹇義暗暗鬆了口氣,才發現自己已經滿身大汗了。支撐著爬起來,躬身退出了大殿。
蹇義出來,沒有跟楊士奇說話,只是給他個安心的眼神,後者便心下大定,整整衣冠,進去了儀天殿。
待楊士奇行禮後,朱棣這次轉變了方法,沒有叫他起來,而是劈頭就問道:「太子監國時表現如何?」
這問題看上去很簡單,實際上卻暗藏殺機,如果楊士奇回答,太子十分積極,日理萬機,在群臣中威望很高,那太子一定完玩了。因為那樣在朱棣看來,是太子要奪權的意思——你老子還在呢,你這麼賣力表現作甚?等不及了麼
但也不能回答說,太子整天不理政事,疏遠大臣,自己沒什麼主張,有事情都推給下面人辦……那樣太子也要完蛋。皇帝會想,老子豈能把江山傳給這樣的廢物?
這就是太子殿下的悲哀所在,做太子難,做千古一帝的太子,更是難上加難,積極了不行,消極了也不行,簡直是要把人活活逼死。
好在這個問題問的是楊士奇,他的智慧足以猜透皇帝的心思,只聽他不假思索道:「太子監國期間處理政事十分勤奮,每有大事必然先奏報皇上,若有急事來不及奏報,則會召集輔政大臣,集思廣益,能聽取大臣合理的意見,但對於不對的意見,也絕對不會隨便同意。對於近臣不恰當的要求,他會當面駁斥和批評,總體表現無可挑剔。」
這回答雖然平平實實,卻照顧了皇帝兩方面的情緒……你擔心太子奪權,又擔心太子無能,那我就告訴你,太子勤奮卻不獨斷,虛心但不盲從,嚴以律己、本本分分,這樣的兒子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朱棣聽了,神色緩和許多。這次過招雖然不如之前蹇義那樣激烈,但更加的微妙危險,楊士奇卻能完美的化解,無疑又拉了懸崖邊的太子一把……
「太子這麼謹慎,又怎會迎駕失時?」朱棣用嚴厲的聲音問道:「你少給他臉上貼金了」
「太子對您一直尊敬孝順,這次的事情實在匪夷所思,臣懇請皇上仔細查問,恐怕其中另有隱情。」楊士奇沉聲道。
「那麼說,軍糧運不到宣府,也有隱情了?」朱棣嘲諷道。
「是。」楊士奇點頭道:「山西官場幾近失控,太子政令不通,才導致後來的結果。」
「山西官場為什麼會失控?」朱棣沉聲問道。
「這需要嚴查」楊士奇斬釘截鐵道。
「派誰去查?」朱棣尖銳問道:「是太子的人,還是漢王的人?」
「朝中沒有誰的人,都是陛下的臣子。」楊士奇慨然道。
「話雖如此,可惜人人都有小算盤,各自向著自己的主子。」朱棣冷冷道:「到底誰心裡怎麼想的,朕也看不透。」
「皇上看得透,公忠體國之人不計私利,私心投機之人沒有公心。」楊士奇答道。
「說的輕巧……」朱棣哼一聲道:「你先下去吧。」
「是。」楊士奇行禮退下。
輪到金忠了,朱棣又切換回溫和的神情,親自把他拉起來,與他促膝而坐道:「你跟別人不同,你是朕潛邸的老臣,當初朕能下決心起兵,還多虧你給朕算的那一卦。」
「陛下也對臣恩重如山,想臣以區區以幕府,更無功名,卻能忝列公卿十餘年,聖恩如海,臣唯有肝腦塗地以報啊。」金忠滿含淚水,深情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此話一點不假。」朱棣也很動情,握著他的手道:「朕就是信得過你們這些老兄弟。」
「臣亦絕不敢負皇上」金忠忙道。
「嗯,聽了你這話,朕心甚慰。」朱棣點點頭道:「你跟朕說說,太子監國這段時間,到底是個什麼情形……一定要實話實說,朕被幾個逆子攪得頭昏腦脹,實在太需要聽到實話了。」
「臣一定實話實說……」金忠便將太子監國時期的作為,一件件講給皇帝聽。
其實太子也沒那麼於淨,利用監國的機會,撤換一批漢王的人,換上自己的人是有的,但要說他敢圖謀不軌,想把幾十萬大軍餓死在草原上,又是萬萬不可能的
聽金忠也保證太子絕對沒有貳心,朱棣面色不那麼好看了,冷聲道:「想不到你現在也心向著太子了」
「臣的心裡只有皇上」金忠趕忙俯跪道:「正因如此,才不能看到皇上錯怪了太子而不言那樣是只顧自己的安危,不顧皇上的聖名」說著重重叩首道:「皇上啊,您和太子是親父子啊他得何其歹毒,才能謀害自己的親生父親?」
「……」在三個親信大臣的連環攻勢下,朱棣的態度終於有些鬆動了,他目光複雜的盯著金忠,幽幽問道:「這麼說,太子沒有機謀?」
「太子沒有機謀,臣願連坐以保全太子」金忠摘掉烏紗,重重叩首道。
「那好,」朱棣冷冷道:「既然你作保了,朕不能不給你面子。但如果查出太子有不軌之事,雖然你是勳舊,也免不了滿門抄斬」
「臣明白」金忠使勁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