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老和尚對家師有些誤解大官人。」王賢笑笑道。
「呵……」姚廣孝哂笑一聲,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語調有些淒涼道:「方孝孺最終還是死了,而且還是瓜蔓抄……」
王賢突然有些明悟,似乎朱棣對建忠臣的殺戮,對姚廣孝的打擊很大。他輕聲道:「周臬台和方孝孺不一樣,他的忠誠是對今上的。」
「嗯。」姚廣孝點下頭,又搖頭道:「說不一樣,其實也一樣。除非周新向錦衣衛低頭,不然誰也救不了他。」
「他不可能向錦衣衛低頭的。」王賢當即搖頭道。
「所以說是一樣的。」姚廣孝重又垂下眼瞼道:「這世上有一類人,實在是不可理喻,方孝孺是,周新也是。」
「既然不可理喻,當初老和尚為何要救方孝孺呢?」
姚廣孝卻淡淡道:「事實上,當年我只是在入城前,這樣對皇上一說,後來皇上殺他、炮烙鐵鉉等人,我都沒再說過話……」
「那也請老和尚這樣對皇上一說。」王賢卻不屈不撓道。
「……」姚廣孝眼中讚賞的神色轉瞬即逝,目光再次轉冷道:「要是你一進京就來找我,說不得我會進宮一趟。但你折騰到現在就算有這串念珠,我也不能跟皇上開口了。」姚廣孝何許人也,怎會不知道,自己這時候出面,無疑會被看成站在太子這邊,這是他所不喜的。
「這……」王賢發現,自己那點算計在這老和尚眼前,根無所遁形,人家早看得一清二楚了,想扯大旗作虎皮,根沒門索性也不狡辯,坦誠道:「對我來說,幫人就是幫自己幫周新是這樣,幫太子也是。」
「倒是敢說實話」姚廣孝沉默剎那,挪揄道:「你就那麼看好太子?」
「是,太子是國,況且還有太孫,我相信皇上不會將社稷大事視為兒戲。」王賢坦率道:「今日太子龍困淺灘,我若能施以援手,將來飛龍在天時,我便賺大了。」
「……」姚廣孝桀桀笑起來道:「夠坦率,夠無恥」然後緊緊盯著王賢,看得他直發毛,這才又問道:「你為什麼不怕紀綱?」
「吾未聞錦衣衛指揮使有善終者。」王賢淡淡道:「紀綱比之毛驤、蔣獻若何?焉有不亡之理?」毛驤是錦衣衛第一任指揮使,打造了洪武三大案之胡惟庸案,株連三萬餘人,自韓國公李善長以下開國舊勳幾乎被一掃而空。最後朱元璋將毛驤殺掉,以平息眾怒。蔣獻是第二任錦衣衛指揮使,更加慘烈的藍玉案,便是他的手筆,最後也被朱元璋一杯毒酒於掉了……
而紀綱便是第三任錦衣衛指揮使,其所害遠甚於毛、蔣二人,更是百倍囂張,王賢看不出他能有善終的道理。
「我當你有什麼高見,原來也是大言炎炎,」姚廣孝卻冷笑道:「今上不是太祖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何況紀綱和漢王互為奧援,至少幾年之內,地位穩固的很。」頓一下,又挪揄道:「你認為自己能活到紀綱倒台的那天?」
「能。」王賢卻狡黠的揚一揚手道:「有這串念珠,紀綱就不敢怎樣我。」
「你雖然讀書不多,但也該知道黔驢技窮的故事吧?」姚廣孝嘲諷道:「你認為錦衣衛還會被你唬住第二次?」
「……」王賢依然不動搖道:「但我不是蠢驢,在下次危機之前,我肯定已經有自保的錢了。
「倒要聽聽你如何自保?」姚廣孝瞇著三角眼道。
「自然靠老和尚了。」王賢笑嘻嘻道:「原先我心裡還沒底兒,但現在我知道,今天算是拜對了廟門,老和尚會罩我的」
「……」姚廣孝這下真愣住了:「憑什麼?」
「我聽說這些年來,老和尚極少見外客,即使見,也是三言兩語……」王賢呵呵一笑道:「老和尚跟我說這麼多話,想來是我這個無權無勢的無名之輩,哪點入了老和尚的法眼。」
「嗯,你的臉皮夠厚的。」姚廣孝點點頭道:「但是你錯了,我現在想殺了你」
「不可能。」王賢搖頭笑道:「老和尚捨不得殺我。」
「呃……」姚廣孝又是一愣,緊緊看著這個臉皮之厚,世所罕見的小子,「為什麼?」
「因為我是這世上為數不多,能跟上老和尚天馬行空的思路的人,」王賢淡淡道:「殺了我,老和尚會寂寞的。」
「嗯。」這次姚廣孝沒有再否認,點點頭道:「確實寂寞。」隨著他這這一句話,禪房中陷入了安靜。
王賢心下長鬆了口氣,他昨晚一宿沒睡,尋思著今日以何種態度來見姚廣孝,最後決定還是聽周新當初的教導,以色面對。因為除了那個天馬行空的靈魂,他根沒有任何地方,能入得了姚廣孝的法眼……
但這是一招險棋,要是姚廣孝習慣了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感到被冒犯了,那可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敗塗地了。不過他覺著姚廣孝修身養性久了,應該輕易不會動怒。
姚廣孝確實對他很感興趣,因為他從王賢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就像朱瞻基說得,姚廣孝一生都是異類,他的怪異來自他超絕的智力生不逢時,而王賢的怪異,則來自他那二世為人的靈魂,儘管他一直很努力的掩蓋自己的不同,但是瞞不過姚廣孝的那雙慧眼。同屬異類,這就是姚廣孝對他感興趣的原因。
「你想讓我當靠山,也不是不可以。」但姚廣孝畢竟是姚廣孝,誰也沒法從他那兒討到好:「現在就落發剃度,拜我為師,自然再沒人敢打你的主意。」
「呃……」這下輪到王賢驚呆了,他想過進京會當太監,卻沒想過會當和尚。但是腦海中只尋思了一瞬,他便點頭道:「可以,只要老和尚去把周臬台撈出來,我現在就可以剃度。」
「呃……」姚廣孝沒想到,他竟決斷的如此於脆,「你好像才剛成婚?」
「顧不了那麼多了。」王賢一正經道:「我早就發過誓,豁出性命也要救周臬台。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還要啥媳婦。」
「你不是這種人吧……」姚廣孝緩緩道。
「仗義每多屠狗輩,王賢出身市井,能混到今天,就靠一個義字。」王賢正色道。
姚廣孝聞言,壽眉聳動一下,緩緩道:「周新的案子已經變了味,我不能摻和,但可以幫你寫封信,拜託另一個人去辦。」
「既然師傅打了折扣,那也給徒兒打個折扣吧,」王賢趁機討價還價道:「就讓小子拜師不剃度吧。」
「這也可以討價還價?」姚廣孝瞪眼道。
「師傅剛才也說過,我才成婚,讓無辜的媳婦守活寡,怎能安心跟著師傅修行?」王賢立馬改了稱呼,恬著臉笑道:「師傅您慈悲為懷……」
「那就算了。」姚廣孝垂下眼皮道。
「別價……」王賢這下沒辦法了,苦著臉道:「剃就剃吧,這麼長的頭髮,我早就煩透了。」
「哈哈哈……」看他苦瓜也似的一張臉,姚廣孝這才暢快笑起來道:「不是心甘情願的剃度,我還不稀罕呢」說著拿起抄寫經的羊毫,寫了一封短信,遞給王賢,王賢伸手去接,也不知怎麼弄的,那串菩提念珠便到了老和尚手上。「這串念珠換這封信,公平合理,童叟無欺,現在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說完便閉上眼。
見這老和尚這就變了臉,王賢只好恭敬的行個禮,退出禪房。
禪房裡,姚廣孝默念完了一篇經,這才緩緩睜開眼,嘴角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
那廂間,王賢從禪房出來,叫上仍在食房裡吃麵的眾人,離開慶壽寺,返回了太子府。
朱瞻基早就翹首以待了,一見王賢回來,便將他拉到書房裡,詳細詢問起今日的經過來。
聽王賢那般大膽的和姚廣孝對話,朱瞻基嘖嘖稱奇道:「你膽子真夠大的,就是我和父親,在姚師面前都畢恭畢敬,大氣不敢喘。」
「姚廣孝奇人也,豈會在意那些虛禮?一開始我就跟他說了,我來拜的是老和尚,心裡也是老和尚。」王賢淡淡道:「我想京中的王公貴族,無不對他畢恭畢敬,但他似乎並不領情,那只好換一種方式對他了,」說著看看朱瞻基道:「你說是吧,小黑。」
「……」朱瞻基恍然道:「原來是我把你膽子養肥的」
「嘿嘿。」王賢笑著點頭道:「是這樣的。」
「不過你沒拜他為師,還真是可惜?」朱瞻基惋惜道:「天下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啊」
「只是一句戲言而已,當不得真。」王賢心裡卻道,這你就不懂了,我們已經建立起某種關係了,不一定非要走那個形式的。其實他和姚廣孝說了那麼長時間的話,落在有心人眼中,已經足以說明問題了。
說完,王賢將那封信掏出來,奉給朱瞻基道:「這是菩提佛珠換來的,不知妙修真人是哪一位?
朱瞻基接過來,看一眼封皮,面色怪異道:「妙修真人,是我小姨奶奶……」
「就是那位曾經大膽……」王賢結舌道:「……的女子。」
「是,」朱瞻基重重點頭道:「就是那位曾經大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