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陽碼頭上早已紮起了綵棚,清空閒雜人等,地上鋪好紅毯,一眾民壯穿著簇新的號服,手持紅纓長槍,昂首立在紅毯兩側。他們身後,是臨時拼湊起來的樂隊,身前則是富陽縣一眾官吏。
「都記住自己該幹啥,千萬不可亂了章法!」事到臨頭了,蔣縣丞還不放心的叮囑一眾屬下。
「明白了。」眾官吏哄然回答。
官船一停穩,還沒開始下錨,蔣縣丞就趕緊率眾跪下。那廂間,王賢朝樂隊一揮手……這支由本縣各寺觀、青樓的樂人混編起來的鑼鼓班子,就一齊敲打吹彈起來。鑼鼓爆仗聲中.更有十八支大嗩吶嗚嗚丫丫奮力吹響,竟奏出了恭迎天使的《引鳳調》。
這讓船上的欽差不禁淡淡笑起來:「想不到富陽縣的禮節還很周到。」
「可惜走音了。」他身後一個英俊的青年道士卻眉頭輕蹙道。
「要求不要太高。」欽差大人笑道:「我走過這麼多州縣,這已經是極好的了。」
「胡大叔的要求可真不高。」青年邊上,是個俊俏到不像話的後生,聞言嬉笑道。
「沒規矩!」卻引來青年的罵道。
「無妨。」欽差大人笑道:「是我讓這麼叫的。」
這讓那小後生開心極了,朝青年擠眉弄眼。
「那也不能不分場合!」青年頗為尷尬道。
「好了好了,你回頭再訓,我們要下船了。」欽差大人笑著踏上船板,青年趕忙住口跟下去。那小後生也繃住臉,尾隨青年下了船。
「富陽縣丞蔣三理,恭迎欽差大人。」蔣縣丞率眾大禮參拜,恭迎欽差下船。
那欽差緩緩踱步下船,雖然船板又窄又晃,但他如履平地,長長的袍袖一絲不動,穩穩走到碼頭上,見只有兩名穿官服的迎接,他淡淡道:「請起。」
「謝欽差大人,」蔣縣丞爬起來,先為魏知縣解釋道:「適逢浙江饑荒,我家知縣大人被省裡委任為糧米委員,到湖廣籌糧去了,這段時間由下官署理縣務。」
「嗯。」這位叫胡瀠的欽差大人,長得十分普通,屬於那種扔到人堆裡認不出來的,但身為天使,自有一股威嚴在。他點下頭道:「救災要緊,本官此來代皇上頒布御制諸書,敕封各道觀寺廟,也是皇上為受災百姓祈福,縣裡一切從簡,切不可擾民。」
「皇上慈悲,欽差大人仁厚,富陽父老必將感恩戴德!」蔣縣丞馬屁拍得山響,卻不敢把胡瀠的話當真,萬一人家只是客氣一下咋辦?
不過胡欽差說得似乎是實話,他拒絕了蔣縣丞請到縣衙居住的安排,選擇與一眾從人在驛館下榻。
侍奉著欽差大人並隨行屬官上了轎,蔣縣丞吩咐王賢招呼好其餘的吏員和侍衛,便也上了自己的轎子。
「請諸位大人上車。」王賢陪著笑,請胡欽差的一眾隨員上馬車。他幾乎將富陽大戶所有的馬車都弄來,如今他說話分外好使,他說要追狗,大戶們絕不攆雞,他說要借車使使,大戶們一句廢話不多說,趕緊將家裡的馬車收拾乾淨了,送到官府來待用。
那些胥吏差役之流的上了車,但一眾護衛並不領情,王賢再三邀請,卻熱臉貼了冷屁股。他們冷淡地說道,我們坐在車上,誰來護衛欽差大人?
王賢只好也只好由著他們,目送一眾護衛拱衛著轎子緩緩而去,這時帥輝湊過來,小聲道:「大人,你看那個侍衛,是不是挺眼熟?」
王賢忙著照看全局,哪有心思注意單個人,順著帥輝的目光,他看向走在左邊第三位的那個侍衛,因為只能看到背影,他也沒看出像誰來。
「我怎麼覺著他像何常……」帥輝又道。
「何員外?」王賢目光一凜,讓他這麼一說,這背影倒真是相仿,卻又覺著荒謬……姓何的去歲已經被秋決了,怎麼可能又冒出來。
「也許是我看錯了。」帥輝小聲道:「但那兩隻牛眼實在太像了,而且他看向你的眼神,也惡狠狠的。」
「哦?」王賢相信帥輝的話,這個昔日的夥伴雖然本事不濟,但眼尖心靈,是不會無地放矢的。
「要不要試探他一下?」帥輝問道。
「……」王賢想了下,搖頭道:「不,這幫侍衛很可能是錦衣衛,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招惹他們。」頓一下又吩咐道:「讓小的們都擦亮招子,把他給我盯緊了。」
「是。」帥輝點點頭,趕緊去佈置了。
王賢目光微凜,在碼頭立了片刻,看到胡捕頭經過,他招呼一聲,示意對方上了自己的馬車,兩人輕聲嘀咕起來。
富陽縣的會江驛地處要津,屋舍眾多,要不還真容不下欽差一行人。
饒是如此,富陽縣上下也是竭盡全力,才能保證欽差一行的食宿。待安頓下來,胡欽差便命蔣縣丞不必隨時伺候,切莫耽誤了公務。
「欽差大人有命,下官唯有遵從。」蔣縣丞應一聲,將王賢推出來道:「這位是本縣戶房司吏,署理典史事務的王賢王仲德,欽差大人這段時間在富陽,便由他全程陪同。」
王賢忙深深施禮道:「欽差大人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小人。」
胡欽差深深看了王賢一眼,點點頭道:「這段時間有勞了。」
王賢心說這位欽差待人接物挺客氣,應該不算難伺候。
蔣縣丞離去後,胡欽差便讓王賢,將本縣的僧會、道會請來。王賢趕忙命人去傳,盞茶功夫,青籐道長和閒溪和尚便來了。
一僧一道見過欽差後,胡瀠客氣請兩人坐下,端詳一番,笑道:「二位氣度著實不凡,想不到這小小一縣,竟也藏有真人大德。」
「阿彌陀佛,大人謬讚。」閒溪和尚合十道:「不知大人召我二人前來,有何吩咐?」
青籐道長也緩緩點頭。
見兩人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胡欽差並不意外,便對兩人講起了頒布御制諸書,敕封各道觀寺廟之事,請他們將寺觀的僧道名錄呈上。
兩人已然帶在身上,便由那青年道士轉交給胡欽差。
胡瀠接過來翻看幾頁,微微皺眉道:「難道本縣只有一寺一觀,各二十僧道?」
「洪武二十四年,太祖皇帝命各州縣只許保留大寺觀一所,僧道集中居住,限各縣僧道各二十人。」青籐子緩緩答道。
「但據本官瞭解,」胡瀠眉頭緊鎖道:「各縣原有寺廟道觀並未廢棄,有大量沒有度牒的僧道存在。」
「在山野寺觀中或許有之。」青籐子道:「至少縣城裡沒有。」
「呵呵,青籐道長不必多心,本官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胡瀠笑笑道:「恰恰相反,當今聖上仁德廣厚,特命本官考察天下寺觀,只要沒有太大的問題,都會給予敕封的。」頓一下道:「至於其中的僧道,經本官當面考試合格,也會頒發度牒的。」
「善哉善哉。」聽了胡欽差這話,兩人都有些動容。
「所以請二位,給本官一份詳細的本縣寺觀清單,」胡瀠一字一頓道:「不要再敷衍我。」
「是。」兩人面有慚色,告辭下去。
胡瀠凝目望著他倆的背影,很久才收回目光,低聲問道:「你怎麼看?」
「應該沒問題吧,」青年道士低聲道:「如果有問題,他們應該不敢來吧。」
「那不見得,」胡瀠緩緩搖頭道:「要是本官一到,他們就望風而逃,豈不不打自招?」
「他們哪裡不妥?」青年道士反問道。
「這兩人太淡泊了,雖說出家人淡泊名利,但淡泊到他倆這樣,實在是少見。」胡瀠道:「這是多大的恩典啊,他倆卻只說了個善哉善哉,哪像是外縣那些僧會道會?」
「也許真是高僧大德也說不定。」青年道士道。
「呵呵……總之盯住他倆。」胡瀠笑笑,壓低聲音道:「但不要打草驚蛇,我敢斷定,那人絕對不會在富陽,這倆人就算是他的手下,也肯定是最外圍,動了他倆,就會把那人驚出浙江!」頓一下道:「到時候就難找了!」
「大人為何斷定,那人就在浙江?」青年道士不解道。
「明教的狗鼻子最靈,既然他們最近一直在這一片尋找,那人應該就在浙南。」胡瀠輕聲道:「我們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往西去,然後繞到江西,要讓那人以為,我們已經放過浙江,把重點放在江西福建,這樣他才不會繼續南逃……萬一把他逼到海上去,就太糟糕了!」
「然後我們再暗中查訪,確定他的最終位置?」青年道士終於明白了。
「不錯!」胡瀠點點頭,不無感慨道:「想在大明朝找那個人,看似不難,實在難比登天。有太多人不想讓我們找到他了……」
青年黯然道:「是啊,他畢竟是……」話說了一半,便沒了下文。
「所以得找一個,和過去沒有瓜葛,也不太講禮義廉恥的厲害角色,來替我們辦這件事。」胡瀠緩緩頷首道:「我這次來富陽,其實多半是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