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兵荒馬亂之外,水旱蝗災造成的荒年,對百姓生活影響最大。很容易造成社會動盪,流民盜賊四起,傷了國家的元氣。故而荒政水平如何,是檢驗地方官能力的重要標尺。
荒政的核心是對災民的救濟,有三大要點,第一是得食,第二是有居,第三是得歸。其中『得歸』是救災後期的事情,也不需要接納流民的縣裡考慮,各縣只需要做好前兩項,『得食』和『有居』就足矣了。
是以檢查完了糧庫,道台們又去檢查為災民準備的住處。
這次孫道台終於找到發作的機會了……他看到富陽縣並沒有專門為災民劃出居住區域,亦沒有建造席棚之類的容身之處。自以為抓到魏知縣抗命的把柄,冷笑道:「富陽縣糧食倒是不少,可看起來是不打算給外人吃啊。」
「大人何出此言?」魏知縣不解問道。
「為容納災民清出來的空地呢?」孫道台冷哼一聲道:「連個窩棚都沒搭,打算讓災民們幕天席地睡在大街上麼?」
另兩位道台沒說什麼,表情亦不安樂,心裡埋怨魏知縣太不爭氣,讓他們早先的讚許成了笑話。
「大人容稟,」魏知縣卻自有一套說法道:「學生觀往日救災之法,無非就是將災民聚集在城裡,煮粥供應他們吃而已。這樣確實方便官府管理和賑濟,但是弊端也不小。」頓一下道:「災民聚集的太密集了,就容易流行疫病,及相蹈藉死。有的人嗷嗷待哺了好幾天,得不到粥就倒斃在路上。這種辦法名義上是救災民,實際上是不把災民當人,漠視他們生死的敷衍舉動。」
「哼……」就連孫道台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
「下官已經下令縣裡的衙捨、道觀、寺廟、庫房等處空出地方。又根據戶等,徵用本縣各鄉空閒房屋來安置災民。」魏知答道:「前者能容納災民數量有限,主要還是靠後者。縣裡人口密集,難得有空閒房屋。故而上等戶只需出三間,中等戶兩間,下等戶一間即可。鄉鎮上房屋寬裕,每等多出一間。如此安置三萬災民綽綽有餘,且災民分散各戶,既不會聚集生戾、亦無疫病之憂,要比聚集起來強得多。」
「你這法子倒是新穎。」齊道台道:「但是富陽百姓能答應麼?」
「本縣已經下達文書給各裡,曰『流民且至,無以處之,若聚集城內,則疾疫並及汝等矣。故而由官府出面,賃民居以待之。』」魏知縣道:「我富陽百姓宅心仁厚,無不應允。」
「你說的是租賃。」孫道台耳朵尖著呢,當即指出,「但許多災民家產盡為洪水所沒,已是身無分文,哪裡有錢付房租?」
「付不起房租的,皆由本縣墊付。」魏知縣淡淡道:「其實免費徵用也可,但讓百姓得些好處,自然更加配合,將來和災民共處,也可以更融洽。」
「墊付了要還麼?」孫道台追問道:「不還的話你縣裡付得起麼?」
「當然要還,不然出得起的也不出了。」魏知縣道:「出不起錢不要緊,可以以工代賑。」
「原來如此。」齊道台又問道:「災民散處,如何熬粥?」
「既然散處,就不熬粥了。」魏知縣答道:「改為按人頭髮米,兩日一給。」
幾位道台相互看了看,似乎也無不可,孫道台雖然想吹毛求疵,但從來沒有法律規定,官員該如何救災。魏知縣的新法子究竟好不好,還得看效果……要是搞砸了,不用他參奏,姓魏的也得倒霉。
在富陽檢查了大半日,道台們對情況基本滿意……主要是永豐倉滿倉滿囤的糧食,讓他們歎為觀止。時間緊迫,道台們連夜便要趕往下一站臨安。
魏知縣自然到碼頭送行,督糧道齊道台對這位年輕的知縣觀感極好,在他的印象中,這樣肯實心用事的官員在洪武年間還常見,現在卻越來越稀罕,怪不得臬台大人對他讚不絕口。
臨別時,他支開旁人,與魏知縣走到碼頭一角,單獨說話。
「文淵,」齊道台輕聲問道:「知道為何如此著急盤庫麼?」
「按朝廷規制,開倉放糧之前,必須由布政司、按察司核查存糧數……」魏知縣答道:「應該是要奏請朝廷放糧了。」
分巡道、分守道、督糧道,不能算是**的行政機關,而是布政司、按察司的派出機構。常平倉也不是隨便就可以開倉放糧的,必須奏請朝廷批准,由布政司負責,按察司監督,嚴防有人以賑災為名,行貪贓之事。
「不錯。」齊道台頷首道:「本官啟程之前,鄭藩台已經八百里加急奏報朝廷了。同時請唐爵爺派了水師的戰艦,運送受災百姓分赴各縣就食。」頓一下道:「我們三個就是打前站的,按照藩台的憲令,查實一縣安置一縣,如今你富陽縣已經準備就緒,最晚後天就會有災民陸續抵達了。」
齊道台說完看看魏知縣,見他沒什麼反應,只好繼續道:「文淵不擔心,一旦本縣開倉放糧,會引發本地百姓不滿?」
「嗯,擔心。」魏知縣很實誠的點頭道:「百姓向來把常平倉的糧食,視為自己的救命糧。現在卻要拿出來賑濟外縣的人口,人數還這麼多。肯定是有情緒的。」
「百姓更加無法接受的是,永豐倉的糧食,是他們交上去的,但放糧時卻沒他們的份兒。」魏知縣又強調道:「到時候一旦形成對立,恐怕會釀成民亂,壞了藩司的賑災大計。」
「看來你也有牴觸哇。」齊道台笑道:「我不問還不說哩。」
「省裡的難處更大,」魏知縣淡淡道:「縣裡要做的是分憂而不是添亂。」
「是哇,文淵這樣的官員,真是太少了!」齊道台大讚道:「我一定把你這些話,轉告給臬台大人。」頓一下道:「就是得著眼全局看問題。你知道,皇上雖然登極九年了,還是有很多人面服心不服。這次浙江大風潮實屬罕見,那些人又要說怪話了。藩台大人的壓力很大,如果不能及時賑災、安撫百姓,將災害的影響降到最低,皇上肯定要怪罪的。」
「嗯。」魏知縣點點頭,聽齊道台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此事很棘手,但是沒辦法,杭州城的糧庫十個被淹了八個,損失極為慘重。不得不讓各縣幫著養活一批百姓。疾風知勁草。這時候咬咬牙,幫藩台渡過難關,日後必有厚報!」
「下官不求回報,災民雖然不是本縣之民,但同屬大明的子民,自然應當一體救濟。」魏知縣沉聲道:「只是希望省裡給個章程,好讓縣裡能安撫好富陽百姓,安置好災民,讓他們和平共處。」
「當然可以。」齊道台沉聲道:「藩台大人的信上不是說了,但凡接收災民的縣,與受災縣一體奏請蠲免錢糧賦役。而且我臨來之前,藩台大人有三點要求,一是不要死人,二是不要騷亂,三是不要讓災民離境。只要能做到這三點,你儘管灑漫去做,一切後果由省裡承擔。」
見魏知縣沒什麼反應,齊道台才又道:「省裡的公文不日下達,你一看便知。」
「是。」魏知縣深深作揖道:「下官定不負藩台和道台所托!」。
兩天後的中午,一艘水師樓船從富春江下游駛來,船上是攜家帶口的上千災民,他們的家園被海嘯毀掉,已是身無分文,很多人甚至衣不遮體,在寒風冷雨中瑟瑟發抖。
更冷的是他們的心情,海堤修復、海水退去之前,他們已經無家可歸,只能任由官府驅趕,在官兵的監視下登船,被運到四面八方安置。一路上官兵們的粗暴對待,到現在不給飯吃,讓他們飢腸轆轆、滿心淒涼,對即將開始的流民生活,充滿了恐懼和怨氣……
「憑什麼城裡人都不走,就讓咱們鄉下人背井離鄉!」船上,到處是這樣憤懣的牢騷聲。
「糧食不夠吃的唄,又不想讓咱們這些鄉巴佬塞滿杭州城,」有老人冷笑道:「自然把咱們往各縣裡送。」
「人家縣裡就願意接收?受災的又不是他們。」災民們憂心忡忡道。
「咱們就是些討人嫌的累贅。」老人憤懣道:「哪有喜歡災民的官府?」
「這麼說,咱們肯定不受待見了。」災民們的情緒愈發低落。
「有口粥吃的就不錯了。」老人幽幽道:「就怕稀得沒幾粒米,那非得餓死人不可……」
讓他這一說,上了年紀的老人,不禁回憶起國初有一年蝗災厲害,他們也曾逃過荒,最後只有一半人回到家園,其餘人小部分餓死,大部分死於瘟疫,悲慘莫可名狀。
「世上最慘無過於逃荒了……」悲觀情緒愈發濃重,許多災民又怕又餓,嗚嗚哭起來。
「嚎喪什麼!」官兵持著鞭子,大聲呵斥道:「富陽到了,都趕緊滾起來!」
災民們不由往岸上望去,就見碼頭的牌樓上,寫著十六個紅色的大字。浙江識字的人多,不少人眼前一亮,大聲念出來道:
『人饑己饑、人寒己寒,患難與共,賑災恤鄰!』
所謂『良言一句三冬暖』,就是這個意思,就算是做做樣子,也讓災民們感到舒服多了。
樓船費勁的靠上碼頭,官兵下了船,半晌上來一群當地官吏,為首的是個穿著七品官服的年輕人,自然是本縣知縣無疑。
不待皂隸高唱,船上的百姓便呼啦啦跪倒,給知縣老爺磕頭。
「諸位快快請起。」魏知縣扶住一位老者道:「折殺本縣了。」
「求大老爺可憐,」白髮蒼蒼的老人,卻堅持給他磕頭道:「給我們一條活路!」
「求大老爺可憐,給條活路吧……」災民們七嘴八舌附和著,不分男女老幼,都使勁的磕頭。
魏知縣的眼眶濕潤了,之前他就災民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話,其實心裡還是想著自己的官聲和政績,但當他看到災民們如此卑微的乞求,只是為了一條活路時,終於深深震撼了。
感到沉甸甸的責任壓在肩頭,他親手扶起幾位鄉老,「諸位鄉親快快起來,且聽我一言。」上到樓船最高處,他指著岸上的十六個字道:「諸位看到那些字了麼?」
災民們點頭。
「知道是什麼意思麼?」
災民們又點頭。
「人饑己饑、人寒己寒,患難與共,賑災恤鄰!」魏知縣高聲道:「這就是富陽縣給你們的承諾!」
聽著這位知縣老爺的承諾,災民們那冰冷淒涼的心,一下子熱乎起來,又紛紛『青天』、『菩薩』的叫個不停。
魏知縣擺擺手,災民們便安靜下來,聽他接著道:
「請你們記住,你們來富陽不是逃難,而是來生活的,你們雙腳踏上富陽縣的一刻,你們的身份就不再是災民,而是和富陽百姓一樣,有房住有飯吃、有官府保護的百姓!」魏知縣朗聲道:
「為此,本縣十一萬百姓,為你們空出了七千間住房。待會兒上岸登記後,便可各自領取三天口糧,跟著你們的房東回去歇息了!」
災民們本以為來了有個窩棚、有口稀粥就不錯了,想不到竟有房住有飯吃,都感動的眼淚嘩嘩……
卻也有老成的問道:「那三天口糧吃完了怎麼辦?」
「按照規制是賑貸,」魏知縣道:「但你們短則三兩月,長則半載要回鄉的,所以普通的賑貸是行不通的。」頓一下道:「所以採取以工代賑。」
「以工代賑?」災民們面面相覷,有人問道:「我們還要幹活?」
「難道諸位在鄉里時,不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魏知縣淡淡道。
災民裡沒有富人,稍有點財力的都奔杭州城去了,是以整船上都是流汗吃飯的普通百姓,自然無言以對。
「本縣不將你們當災民,你們自然也要像富陽百姓一樣,衣食住行皆需用勞動換取……」魏知縣沉聲道:「之前有稅賦在身,你們不一樣可以養家餬口?如今朝廷蠲免了你們的錢糧和差役,自然更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