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說過,『我因為年輕的時候沒有去做官,生活比較清貧,為了謀生才學會了許多技藝』。」
那江南女子的婉約聲線中,帶著世事磨礪後的堅韌淡定。不用抬頭,王賢便知道是林清兒來了。
「莫非,我也得走這條路?」王賢苦笑道:「可我會的東西,現在都用不著……」
聽了這話,林清兒搖搖頭,感觸良深道:「不做官,日子太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日子固然高潔,可遇到點事便任人宰割,又能自在到哪去呢?
「我還不知道麼?」王賢抬起頭,見林清兒一身白色的衣裙、提個竹籃,人淡如菊的立在門口。打從三山鎮回來那天,這還是她頭一次登門。「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林清兒雖然依舊消瘦,但面色已經不那麼蒼白,聞言面色微紅道:「重陽金風。」說著舉舉籃子道:「給大娘送點糕。」
「重陽節了啊……」王賢輕歎一聲,自己醒來整一個月了:「怎麼沒見七叔?」
「他,他家裡有事。」林清兒的臉更紅了,螓首微低道:「這點東西,我自己來送就行了。」
「進來坐吧。」王賢轉過身來:「嘗嘗我娘自製的荷花茶。」說著去提茶壺。
「我最愛花茶了……」林清兒說完耳垂都紅了,見王賢要泡茶,她趕緊放下籃子道:「你歇著吧,還沒好利索呢。」
王賢便鬆開手,大爺似的坐定,待林清兒將茶斟好,端起一杯道:「京裡有消息麼?」
林清兒也端著一杯,望著淡綠色的茶湯,輕聲道:「沒有,但不會有太大問題,因為有周臬台在。」
王賢恍然道:「原來你當初,找到周臬台門上了!」
「不是周臬台答應,我也不會放心。」林清兒飛快的瞥一眼王賢道:「當初咱倆不熟,所以沒告訴你……」
「那應該沒問題了。」王賢喝口茶水,歎氣道:「趕快結束吧,大家好安生過日子。」
「嗯。」林清兒輕輕點頭,過一會兒問道:「日後,你準備做什麼?」
「沒想好呢,」王賢苦笑道:「我覺著讀書是正路,可惜你給我那本《論語》,看來看去,還有好些不懂的地方。」
『噗……』林清兒聞言,險些一口茶水噴出來,趕忙摀住小嘴,輕咳了好幾下,才順過氣道:「你一共才看了幾天,就只有一些地方不懂,要還不知足的話,天下讀書人,都要找塊豆腐裝死了。」
「呃。你誤會了……」王賢頗為尷尬道:「我也不完全是白丁來著。」
「那你讀過什麼書?」
「呃,」王賢想了想,實話實說道:「《百家姓》、《千字文》、《論語》……再就沒了。」
「怪不得……」林清兒以為,王賢是老爹出事前,讀過幾天書,便很認真的盤算道:「你能開讀《論語》,定已經讀完蒙學。如果能堅持苦讀,再有良師指點,差不多十年後,就可以考縣試了。」
「這麼久?」王賢張大嘴巴,苦讀十年,怎麼可能?
「沒辦法。」林清兒道:「咱們浙江讀書人太多,考個秀才比別處中舉人還難。據我所知,再聰明的天才也得十年寒窗……像我哥哥用了十二年。你現在連字都不會寫,我說十年,已經是……」頓一下,她小聲道:「把你當天才了。」
「我可不是天才。」王賢搖頭苦笑,他自家事自家知,自己唸書時十分用功,卻依然無法名列前茅,不得不承認資質有差別。
「騏驥一躍,不能千里,駑馬十駕、功在不捨。」林清兒似乎很高興見他上進,為他打氣道:「就是三十歲考上秀才,也是不晚的!」
「……」王賢這個汗啊,「要是三十歲考不上呢?」
「那就比較慘了……」林清兒小聲道:「不過到時候,至少可以給人寫寫字、算算賬,也能養活自己。」
王賢不跟她搭腔了。
林清兒想說點什麼,但實在羞於開口,只能也悶頭坐著。
「還有沒有別的路?」王賢問道。
「也有的。」林清兒如今也算見多識廣,為他出謀劃策道:「國朝選官三途並舉,正途之外,還有薦舉和吏員兩途。遇到皇帝下旨地方貢舉人才時,咱們縣便會有個名額,推薦到京裡考試合格,就可以授予官職了。不過當今永樂皇帝登極九年,統共下旨令地方州府舉薦過兩次,遠不如洪武年間多。」
「再就是吏員陞遷了,吏員三年一考,三考滿後,即可獲得出身,有資格參加吏部銓選了。」
「哦……」聽了林清兒講解,王賢才知道,原來明朝在這個時代,選官任官還是三途並舉的,雖然已經有重科舉的苗頭,但貢舉和吏員出身的官員,仍能獲得正常陞遷。
這讓他鬆了口氣,問道:「舉薦很難麼?」
「但凡被貢舉者,無不是才學兼優之輩,因為是要天子親試的。如今永樂皇帝英明神武,沒個十年寒窗苦讀,你是過不了關的。」林清兒看看他道:「有這功夫去考科舉多好,何必要擔個僥倖之名?」
「……」想想前世的保送生,王賢對舉薦也沒了指望,歎口氣道:「看來我只有吏員一途可走了。」
「你怎麼會瞧不起吏員呢?」林清兒不解的望著王賢道:「王大叔就是吏員啊?」
「沒瞧不起,只是老聽人家說,小吏小吏的……」王賢是受前世影響,總覺著當小吏不太體面。
「只有當官的才會這樣稱呼,真不知你為何也這樣想。」林清兒卻覺著不可思議道:「吏,百姓在官者也。元朝和國初時,朝中大員大都出身吏員,哪怕如今不復當初盛況,但任侍郎、布政使的仍比比皆是!」
說著她看看王賢,輕咬下唇道:「況且你想當還當不了呢……」
也不知是幻聽還是怎著,王賢感覺她像在撒嬌似的,不禁一陣惡寒,老子也太自作多情了,人家怎麼會對個無賴撒嬌呢?
他有些不服氣的問道:「怎麼當不了?」
「凡僉充吏役,例於農民身家清白無過,年三十以下,能書者選用。」林清兒看看他道:「前兩條不說,單說這第三條……」
王賢這個汗啊,第一他寫不了毛筆字,第二他寫不了繁體字……不禁老臉通紅道:「我練字就是了!」
「嗯,要練字的。不管吏員、貢舉、還是正途,都得會寫字才行。」林清兒說著,螓首漸漸低垂,聲音漸小道:「其實,我可以教你的……」
「是該練練字了。」王賢點點頭。連個字都不會寫,說啥都白搭,「回頭買點紙買只筆,先把字練出來,再說別的。」
「你不用去買……」林清兒看著他,柔聲道:「我家裡有好些存貨,用不了也浪費,明日給你送些過來。」
「那就多謝了。」王賢笑道:「其實我也沒錢。」
「……」林清兒對王賢的無賴已經麻木了,剛要再說什麼,突然聽到外面門響,原來是王賢老娘回來了。
林清兒登時坐不住了,侷促不安的起身出門,向王賢老娘問好。
老娘心情不錯,看看她,笑道:「林姑娘來看我兒啦?」
林清兒一張粉臉登時成了紅布,小聲道:「不是,侄女來給大娘送重陽糕。」
「是麼?」王賢老娘是過來人,看林清兒臉紅成這樣,登時曖昧的笑道:「不打擾你們了,你們接著聊……」
「侄女先走了,改天再來看大娘。」林清兒的臉紅到耳根,也不跟王賢打招呼,落荒而逃了。
待林清兒走了,老娘對王賢笑道:「這閨女不錯,關口是你落難時,人家都沒嫌棄。」
「娘……」王賢乾咳兩聲。換個話題道:「我爹是怎麼一步步當上刑房司吏的?」
「這個麼……」老娘想想道:「你爹年輕時,也是讀過書的,只是家境不好,沒念兩年就下來幹活、在家當鋪幹了幾年夥計,又學會了算賬。後來機緣巧合,認識了縣府醫館典訓,也就是吳大夫。吳大夫藉著身份便利,幫他介紹了一份衙門的差事。」
「你爹從替人寫狀紙的代書幹起,一步步進了刑房當貼書,後來終於熬到轉正,成了在朝廷有告身的刑房書吏,又幹了幾年,才當上那個司吏……」
「一共用了多少年?」王賢記憶裡,老爹似乎一直挺厲害的。
「二十年吧……」老娘想了想道:「不過你爹在衙門才幹了幾年,家裡就寬裕了,我倒寧肯他不當這個司吏。」
「……」王賢無語了,看來自己真得重新認識,這所謂的『小吏』了。
其實只要代入後世,就一點不難理解了。六房相當於各縣局,有誰能一步登天當上局長?還不都得奮鬥十幾二十年?
看來老爹,還真挺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