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觴心頭一頓,竭力抑制自己的心跳,靜靜地將信函接過來,優雅地將信件拆開。他不願意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過多的情緒。
信紙只有薄薄的一張,水凝蕊要他別著急,沒有父皇召回,不要擅自回京。另外關於和親的事,在皇上的猶豫與太后的堅決反對中,終於作罷,和親對像改為挑選一名宗室女。水凝蕊要他不必擔心她,好好地照顧自己。
水流觴讀完,儘管鬆了一口氣,可胸口仍舊悶得慌。前些日子戰事結束後,隨著封賞的旨意一起來的,還有一封皇上的密旨,密旨上叫他暫時留在西北大營,不必急著回京。
這旨意說的很委婉,也很溫情,可是,實際意思到底是為了他好,還是在忌憚他回京城?
他的唇角勾起一絲冷笑。
這一場仗將他從校尉提升為從三品歸德將軍。水流國的軍營,凡貴族子弟皆由從六品校尉開始,逐漸往上升,並沒有空降一說。所以一下子就連升三級,這也算是皇恩浩蕩。
可他始終不明白父皇究竟對他是個什麼態度,他明明想相信母親死後,他還有一個關懷他的父親,可是,他真的該相信嗎?
將信紙慢條斯理地折起來,收好,他對林掌櫃淡淡地說:
「派人把司書找回來。本王要在這兒休整一段時間。」
「是。」林掌櫃答應。躬身正要退。
「那個,」水流觴忽然開口,林掌櫃忙回來,他猶豫了一下,問,「陳姑娘,和侯爺到底是怎麼回事?」
「具體的小的也不清楚。侯爺只是飛鴿傳話說,有一位陳姑娘會來開酒坊,讓小的配合她的一切要求。」
水流觴並未從他的話中得到他想要的信息,手一揮,林掌櫃恭敬地退下。
掌燈時分。
清冷的院子,看起來還真是蕭索。
水流觴一個人坐在一張梨木桌前,望著滿桌子的山珍海味,卻一點食慾也沒有。身後,舉著銀筷的布菜丫鬟被他的冷臉嚇得大氣不敢喘。
他拿著筷子,時不時地往門外看了一眼。然後又收回目光,百無聊賴地搛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裡。頓了頓,忽然問:
「陳姑娘住哪兒?」
丫鬟愣了愣:「哪個陳姑娘?」
水流觴看了她一眼,竟嚇得她小心肝一顫,撲通跪下來:「王爺恕罪!」
「和本王一起來的陳姑娘。」水流觴皺眉。耐著性子解釋。
「回王爺,奴婢不知。」丫鬟大氣不敢喘。
「去問問林掌櫃。」
「是!」丫鬟趕緊應了,爬起來,像後面有狼追似的,快步走出去。天啊!這王爺什麼也沒做。怎麼給人的感覺卻冷得這麼恐怖!
不一會兒,丫鬟再次跑回來,道:「回王爺。陳姑娘就住在您附近的藕香苑。」
水流觴眉一揚,哼了一聲。丫鬟見他不再說話,便戰戰兢兢地站到他身後,繼續替他布菜。
晚飯後,丫鬟招呼夥計將飯桌撤了,奉上一杯碧螺春。水流觴啜了一口,突然吩咐:
「你,去請陳姑娘過來,就說本王有事找她。」
「是!」丫鬟略激動地應了聲,心想,王爺,您乾脆讓奴婢去了就別再回來了。
藕香苑。
這是一棟精緻的獨院,分為正房和廂房,位置幽靜,環境秀美。小院裡種植著翠綠的芭蕉和素白的茉莉,此時正是花開時節,滿園飄香。
不得不說,青溪侯給她的待遇實在好,每到一個地方,花緣客棧都會給她貴賓級待遇。玲瓏可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作為回報,她會替花家多賺錢的。
正房裡,她正在翻閱關於金陵的資料,手邊放著一摞河西省的賬本,這是豆莢和榮可凡負責的那部分酒坊,所有的賬本都帶過來給她過目了。
等到這些酒坊上了軌道,其實她的消息網也就建立了,至少下次再寄信,她再也不用選擇那倒霉催的驛站了。
「姑娘,墨公子又出去了。」豆莢手裡拎著個繡繃子進來,說。
「哦。」玲瓏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抬頭,「哪兒來的繡繃子?」
「我買的。我要學繡花。」
「你不是最討厭繡花嗎?」
「所以才要學。我從河西省回來之前,茉莉那個死丫頭跟我說,她想跟來,也給姑娘當丫鬟。還說我連針線都不會,怎麼當丫鬟。她繡活好,姑娘看了肯定喜歡。她分明就是想搶我飯碗,我才不會讓她得逞!我看當初姑娘買她時,她就看上你了,那雙眼睛對著你閃來閃去,看得我都想再賣了她!」
玲瓏眨眨眼,這話聽著怎麼這麼彆扭?
「繡花是細緻活,人家都是從小學的,你晚了點吧。」
「不晚!我可是妙手神偷,誰的手能比我靈巧!」豆莢驕傲地說。
玲瓏滿頭黑線,妙手神偷,她是嗎?
就在這時,隱隱地,似乎院門被敲響了。豆莢跑出去開門,一個清秀的丫鬟探進頭來,笑道:
「奴婢春蘭,王爺說有事請陳姑娘相商。」
王爺?
「你等下。」豆莢一頭霧水地回到屋裡,道,「姑娘,有個春蘭來,說是王爺有事請你過去。姑娘,你認識王爺嗎?」
玲瓏怔了怔,「嗯」了一聲,放下筆,出去了。豆莢急忙跟上她,玲瓏問:
「你也要去?」
「嗯!」豆莢興奮地點頭,「我以前只在說書的嘴裡聽過王爺,還沒見過活的呢!」
玲瓏撫額:「等下見到王爺。可別胡說八道,否則他會以藐視王室罪砍了你。」
豆莢摀住嘴,連連點頭。
來到水流觴住的竹園,滿院子全是翠綠的竹子,讓玲瓏遐想如果熊貓住這兒,一定會十分歡欣。
堂屋裡,水流觴正歪在臥榻上看書。柔和的光線下,原本蒼白的臉現出淡淡的紅暈,鼻樑高挺,唇如點朱,眼黑如墨。讓大大咧咧的豆莢看得都是一愣。
「你來啦。」水流觴放下書,笑了笑。
「找我有事?」玲瓏問。
水流觴想了好一會兒,才清清喉嚨,說:
「這幾日你為了我花了不少錢吧?」
玲瓏沒想到他會提這個,本來他不說她也不好意思提,現在既然他提了。她忙忙地說:「你想還錢啊?豆莢,把我桌上那個備忘錄拿來。我那上面有全部清單。」就怕他反悔。
豆莢答應一聲,去了。水流觴忽然覺得無語,他剛剛其實只是想把話題開個頭而已……
豆莢很快拿來了一個小本,水流觴翻了翻。更是無語,這上頭連給小二的打賞都算在了他的頭上,理由是那藥是給他煎的。
玲瓏拿了水流觴還給她的銀子,見他沒別的事,就歡歡喜喜地走了。水流觴無言地坐在榻上。兩眼盯著窗戶發呆,他怎麼感覺事情根本沒按他想的方向發展?
夜裡。
低沉憂傷的曲子盤旋在客棧上空,音色幽深、悲淒、哀婉、綿綿不絕。微風裡。哀聲慟慟,恍若嗚咽,似在低訴某種悲情。
玲瓏覺得自己要瘋了,深更半夜,她還在算賬,可那擾人清淨的塤聲響個沒完,讓她感覺不到悲涼,只感覺到了煩躁。在第三次算錯帳之後,她再也忍不住,氣憤地出去了。
來到竹園門口,推開虛掩的門,果見水流觴坐在一張石凳上,吹著一隻紫陶土做的塤。他的身旁擺著一隻小紅泥爐和各色茶具,紅泥爐上的火正旺。
他倒是好興致!
見到她來,他並不意外,還在那兒吹。玲瓏滿頭冒火,衝過去,揚聲道:
「我說,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吹這玩意兒擾民,你不累嗎?因為你這,我的帳都已經算錯三遍了!」
水流觴不緊不慢地停止,慢條斯理地道:「那是因為你的心不靜。再說,這不是玩意兒,這是塤,是最古老的樂器。你沒聽過,『塤具治後之德,聖人貴淹;於是,錯凡銀、借福勃。』」
「我當然知道那是塤,可後一句我的確沒聽過。」玲瓏叉著腰,說。
水流觴輕笑了笑,提起面前的茶壺,倒出一杯正好入口的清茶,笑道:
「反正你也睡不著,就坐一坐,喝點茶。」
玲瓏無語,不過這兒的環境確實挺好,歇歇也不錯,於是還真就坐下來了。端起那杯茶,一口飲盡,的確挺舒爽。
水流觴笑道:「這可是極品紫陽毛尖,就這麼被你給牛飲了。」
玲瓏不以為然地道:「喝茶不就是喝個心情麼,既然是喝心情,自然怎麼高興怎麼來。」
水流觴笑了笑,換了套茶具,重新親手燒水、洗杯、投茶、沖水,動作舒緩有序。他將煎好的茶給她斟上一杯,遞給她。
玲瓏接過來,只覺得一股芳香撲鼻,笑問:
「怎麼,你喜歡泡茶?」
「不是。是我母后喜歡,她愛茶,也喜歡自己親手泡茶。她總說『竹露松風梧桐雨,茶韻琴調書墨香』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
玲瓏眨眨眼睛,隨口說了句:「有這種想法,可不適合生活在宮裡。」
水流觴的手頓了頓,苦笑了笑:「是啊,有時我也這麼想。」
玲瓏見他的神情黯淡了下來,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當然,也不一定,這只是一種心境,心情好的話,在哪兒都一樣。宮裡也能煮茶聽琴的。」
眼見水流觴的臉色越加陰沉,她忍不住摀住嘴,想了想,道:「那個,不如你再吹首曲子吧。」
水流觴從沉思裡回過神來,問:「你不是不愛聽嗎?」
「誰說我不愛聽。我現在又沒算賬,吹吧吹吧。」她要是不給他找點事做,他的變臉技術一定會把她嚇死。
水流觴聽說她愛聽,心下歡喜,拿起來放到唇邊,吹奏出一首低沉的曲子。
這次沒有淒涼,那曲調極為悠揚,無形地盤旋而上,悠遠綿長。(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