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願承認,自己竟然也會有怯弱的一天。屋內傳來容嬤嬤有些尖利的哽咽聲,和安慰的話語。卻是依舊聽不見景嫻的聲音,連哭聲都沒有。伺候的奴才們皆是戰戰兢兢的立在一邊,垂首不語。
弘歷猶豫了一會,終於走了進去。慢慢的走向已有一年未見,卻始終未放下的女子。一眼瞧去,心隱隱生疼。抱著孩子的她,盈弱的宛若可以被一陣風吹走。亮如星子一般的眼,如那熄滅的燭火,失了光亮。生暈的雙頰,只剩下了蒼白。然而,她還是美麗的,她的肌膚仍是那般光滑細嫩,慘白的雙唇,依然是那般柔美,微曲的脖頸,帶著優雅的悲傷。燃燒著病態的美麗。「嫻兒,是,是我對不住你!」他終究開了口,不復以往的優雅低沉,乾澀的聲音,」你怨我嗎?「
良久,久到弘歷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嗎,傳來幽幽地聲音。「王爺,怎麼會是您對不住我呢!」緩緩放下手裡的孩子,她慢慢抬起頭來,黑亮的青絲柔順的散在背後,使她看起來充滿了羸弱哀傷的氣息,紅紅的眼眶,已是流不出淚水,幹幹的澀人。睫羽垂動幾下,烏眸下方是那隱隱的青色,慘然一笑,「是我對不起她!對不起額娘!是我不該動了妄念,生了情!這是老天在罰我!」
雙眸飛快得滑過流光,弘歷不可置信的盯著她疲倦蒼白的面容,方擠出幾句話來,「你說什麼?」動了妄念,動了情?
昏暗的房間,晃蕩的燭火,暗夜般的髮絲,夾雜著傷痛,柔順的垂在她蒼白光潔的臉頰,又含著綺麗的風情,蜿蜒纏繞。「王爺,若不是如此,當日妾的心神又怎會受到那般震動?」微微側頭,盈盈目光含著燭火,亮得驚人。如花粉唇失了往日的色澤,余留乾澀的蒼白,若那秋日裡凋零的花朵,攜著令人心憐的淒涼,與最後的艷麗。就這般深深的印入了他的心裡。良久,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上前欲看女兒最後一眼。卻是被景嫻給攔住了,她的動作在他的眼裡,極致得柔緩輕慢將女兒裹了起來。「為何不讓我看她最後一眼!」沒有阻止她的動作,待她停了下來,方柔聲問道。
「王爺,妾身只是希望小格格,在您的心中,永遠如其他嬰孩一般可愛!」女兒遠遠沒有其他的嬰兒白胖可愛,乾巴黃瘦,現下又是全身青紫,恐怖駭人。她不希望女兒臨去還遭到父親的嫌棄。「是我不好!」弘歷長歎一聲,終究如了景嫻的意,直到小格格入殮抬了出去,皆是沒有瞧上一眼。且見她身子仍然羸弱,便替她親自向富察氏說了聲,免了她的每日請安,以修養身子。
**心中暗恨,面上卻是一片溫柔大度之色,好生應著,絲毫未將這點子事放在心上。弘歷對著她的大度很是滿意,和顏悅色得與她聊了些家常,又回前殿處理事務了。如今,皇阿瑪的身子已是極其虛弱了,卻仍然不肯休息。熹貴妃又急又憂,只得命兒子好好幫著阿瑪辦事。弘歷是個有雄心的,這時節,也不會將女色放在大事之上。除了那日安慰那拉氏進了後院之後,便是一直在前殿住著了。好不容易將王爺盼進屋子,卻是為了那拉氏而來,如何不叫**惱火。待送了王爺,心緒難平,竟猛得一揮,那黃梨木桌上的一套珍貴異常的漆金雲紋的彩瓷茶盞掃落在地。
「福晉,莫生氣莫生氣!」齊嬤嬤忙上前安撫道。雪娟雪娥一聲不吭地收拾遞上殘骸。
「哼,那拉氏倒是會謀算!」**萬萬沒想到,僅僅幾句話兒,那拉氏便將丈夫的心又給籠絡了過去。早知道,當日在那宮女闖來正殿時,就該拉下去亂棍打死!
「福晉,現下不是發火的時候!」齊嬤嬤素有機智,又是福晉的奶嬤嬤,一直充作她的心腹軍師。福晉這般生氣,顯是丈夫的心不在自個的心上,嫉恨妒忌而失了常態。而她不同,她只是福晉的奶嬤嬤,又處在旁觀者的立場,看得自是門清。「您想想,以那位的心智,會猜不出當日是誰將事情透露給金氏的?」
**心下一顫,神智頓時清明。如今,她與那拉氏的梁子算是結下了。可恨的是,蘇氏是個性子弱的,但卻是最有眼色的。如今又是一副萬事有子滿足的模樣,不會去與風頭隱隱上升的那拉氏攪合的,不然,那才有看頭。金氏如今倒是學得聰明了,以往自個只要稍微撩撥撩撥,便如點燃了炮仗一般。海氏完全是個隱形的。如今王爺記不記得這號人還說不准呢。算來算去,只有那個高氏了。高氏性傲,為人又是清高,如今得了王爺的寵,更是不把其他女人放在眼裡。當日那拉氏失寵後,她也只是言語譏諷了幾下,私下裡卻是沒有什麼太多的小動作的。
「福晉,依著奴才看來,如今還是按住性子的好!」寶親王一家皆是住在宮裡,**有什麼風吹草動的,她還是能知道的。聖上日益虛弱,王爺忙的焦頭爛額,絕對不希望這個時候,後院有什麼不妥。無論出了任何事,福晉必受到牽連,還是得耐下性子,侍機而動方是上策。齊嬤嬤耐心地分析與主子聽。復又說道,先前那拉側福晉進府時,正是因著福晉很少有過為難之舉,王爺才會信任福晉。金氏因著捅出了那事兒,受到牽連,失了一段時日的寵,雖然後來又復寵愛,到底不比從前。而福晉因著以往的形象,王爺從未想過她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仍是尊重有加!卻也不想想,金氏一個小小的格格,哪裡有路子得來這般的消息。
「嬤嬤說得不錯!是我心急了!」沉吟半晌,**歎道。「不談這些,隨我去看看永璉吧!」永璉長得好,人又聰明,聖上與熹貴妃皆是喜歡得不行。對著嫡子,那是百般疼寵溺愛。女兒便是忽略了許多,吃穿用度雖然也是不缺,但哪個孩子不思慕父母疼愛。尤其,和敬住的得離福晉不遠,自是日日看著額娘疼愛哥哥,對著自個總是淡淡的一副神情,即便只是個三四歲的孩童,也開始明瞭些事理,又是時常裝睡偷偷聽著奶嬤嬤,保姆們之間的竊竊私語,更是明瞭許多。日積月累之下更是對母親失望,也不再盼著母親能對自己像哥哥一般。
依著往日的習慣,用過膳食後,她是要小憩一會的。上了床,嬤嬤們放下了薄紗的帷幔,見三格格呼吸起伏穩定後,想是睡著了。三格格已是斷了奶,去了奶嬤嬤後,身邊留了四個保姆,其中兩個是教養嬤嬤,素來貼身伺候的。見小主子睡著了,閒暇無事,一面做著針線活計,一面聲音壓得極低聊著天。
「說來,那位也真可憐!」說話的是教養嬤嬤,年才三十幾,生的一派慈眉善目,很得和敬的喜歡。她心腸倒不是很壞,對著小主子也是盡心。
「誰說不是呢!」另一個也是一歎,她們下人之間,也是會互相通氣的。「那位生了小格格後,內務府派去的奶媽子中,有個老姐姐,是我熟識的。常常和我說道,那位的慈母心腸!」
「你說,換個人,知道自個的女兒活不久,哪個不是說放棄就放棄的!」不說這紫禁城了,哪怕是尋常人家,碰到了這麼個事兒,也不會這般費心傷神的!
「是啊!我的老姐姐說啊,小格格生下來,哭的聲音比那貓兒還不如!乾巴巴的!偏生那位親力親為照顧!小孩生下來懂什麼?還不是一把屎一把尿帶出來的?這麼髒的事兒,人也不嫌!」
兩個人說得興奮,音量微微有些拔高,和敬本就睡得不是很沉,這一下,便被吵醒了。不過她也不惱,安靜得聽著自己的教養嬤嬤私下裡的談話。她們沒說名字,她也知道是誰,不就是住在後邊那個死了女兒的側福晉嗎?之前也見過,很好看的一個人。聽著二人說道那側福晉如何如何親力親為照顧明顯活不長的女兒時,和敬微微撇了撇嘴,她都有些妒忌那個短命的了。能得到額娘這般細緻的照顧,心下不免升出幾分好奇來。
隔了幾日,富察氏與弘歷領著家人去了圓明園侍疾。原也想著帶著景嫻一道去的,被拒絕了。她剛剛逝女,且身子又不好,去了怕衝撞貴人,給弘歷惹來麻煩,極力推脫,弘歷無耐之下,只得另留個心腹太監照看著。同時,臨去前的一晚,和敬吃冰消暑過多,拉了肚子,也一道留下了。他們一走,有些擁擠的乾西二所頓時空蕩蕩的。
容嬤嬤有些不解,主子為何不去透透氣兒。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開口問道,「主子你為何不去?」雖說腿腳不便,不過每日她還是會著人扶她過來,陪著主子說會話的。只是,她現在總覺得主子變了許多,具體是哪兒,她也說不上來。
「去了惹人嫌嗎?」景嫻淡淡一笑,眉眼微彎,剪水雙瞳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她的身子還是有些虧損,懼寒耐熱,現下的天氣,略動一下,便會滿身大汗,偏她冰肌玉骨一片清涼。只是面色仍是有些蒼白,缺了血色。容嬤嬤見主子又沉默了下來,也不知該接些什麼話茬。只得可憐巴巴得枯坐一邊。
瞧著自個的奶嬤嬤坐立不安的可憐模樣,心中一暖,清冷的面色柔緩下來,正欲說些什麼,視線一瞄,恰見著衣櫃旁放置的箱子,那裡是自己懷孕後親手制的各式衣服。可惜,女兒無福,穿不上。「青荷!」纖手一指,「扔了!」
青荷有些躊躇,那些小衣,是主子費了好大的心思和功夫才做成的,她已經放得很隱蔽了,竟然還被主子給瞧見了。正欲開口,被容嬤嬤狠狠瞪了一眼,有些不甘地抱著箱子出去了。方道門口,就聽見她驚訝的聲音。「三格格!奴婢給三格格請安!」心中暗自嘀咕,這三格格怎麼跑來了?萬一有個磕傷,碰傷,那她們主子還不得背個黑鍋啊!
景嫻聽了,心中也是生疑,不由得從塌上起身,慢慢走了過去。就見門邊兒立著個如同糯米糰子一般可愛的小人兒。胖乎乎的小臉上,嵌著大大的烏黑眼睛,小嘴巴抿得緊緊的,時不時得偷偷看上自個一眼,然後又迅速的垂下去。臉上掛著淺淺的羞澀紅暈,極不好意思的站在門邊兒,白胖的小手緊緊不停捏著衣角。景嫻似乎能聞著她身上散發的奶香味兒。心下一軟,蹲下身子,柔聲問道:「三格格,來我這邊可和嬤嬤說了麼?」
側福晉身上好香哦,也好好聞哦!在景嫻蹲下的剎那,和敬如此想到。抬眼,恰恰能見著對方眼裡的慈愛溫柔。她今個趁了嬤嬤不在身邊的一會空當,悄悄得溜過來的。她自聽說側福晉是如何照顧女兒的時候起,不知不覺中便對她生了好感。平日裡,額娘拘得緊,萬萬不會讓她過來的。現下,額娘去了圓明園,嬤嬤們管束得有些鬆了。便找了時機過來看看。見對方一番溫柔神態,有些忐忑的心慢慢的平靜,聽得她問起,遂有些羞赧的搖搖頭。
「呵呵!小孩子!」軟綿綿的手輕輕在她的頭上摩挲了幾下,「青荷,你去通知格格身邊伺候的,就說我今個留格格用完晚膳,會親自送回去的!」青荷應得很是歡快,立即將手裡的箱子交給了其他宮人收好!
「這裡面是什麼啊?」三格格好奇的指著,那個宮女手裡的箱子。宮人一聽三格格問道,便立時停住腳步,靜候主子的指示。
「是我做的一些小衣!」景嫻示意那宮人將箱子放下。
「我可以看看嗎?」三格格有些好奇,她之前也聽過下人們提起側福晉的女紅手藝甚好。
「嗯!」恍惚間,景嫻只覺得是不是上天憐她失女,而特地讓小格格過來陪她,聽著她軟綿綿的語調,實在無法拒絕。
「真好看!」三格格瞪圓了大眼,小心翼翼的撫摸著各式外衫,上頭的許多繡紋,花樣連她也從來沒有見過。景嫻瞧她圓滾滾的小身子,白胖胖的小手握著的衣服,若小大人似的一般模樣,不由心生歡喜。
「可以給我嗎?」三格格黑白分明的大眼,濕漉漉得看著她。小嘴有些不安得抿了抿,生怕景嫻會拒絕。
「可以哦!」容嬤嬤欲開口阻止,主子可千萬不要心軟啊!三格格可是那頭生得啊!這可是生生給人以把柄啊。「只是呢?這些是給小妹妹穿得哦!格格你想哦,妹妹在天上光著身子,沒衣服穿,豈不是很可憐,格格是個好姐姐,不會和妹妹爭得是嗎!」
和敬有些失望,但聽著側福晉的話也對的。自個是姐姐,怎麼能搶妹妹的衣服呢?「嗯!」可是這些衣服真得很好看啊!正想著,又聽得溫柔的話語。「格格若是真的喜歡我的手藝,過些日子,我做套夏衣與你,可好?」
「真的嗎?」和敬眼睛一亮,白嫩嫩的小臉上綻開出燦爛的笑容來。「不過∼」啊?又來,側福晉好討厭呀!
「格格得讓福晉同意才是哦!」她的面上緩緩浮起自內心而出的溫柔笑意來,輕輕的掐了把她的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