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元二十一年,當忽必烈在朝堂上向下面的大臣們扔出手中的詔時,堂上的大臣面對老忽陰黑的臉,沒有一個敢吭聲,即使親貴如安童……而那份詔上,其實最重要的就三個字,盧世榮。
扔出詔的忽必烈,渀佛對那上面寫著的人「棄如敝履」,但他的內心裡,卻沒少惱怒。因為在短短的一年時間內,他的兩個錢袋子都沒了,特別是後面這個,還是他親自破格提拔的「白丁」。
盧世榮在得到他的首肯後,很快就擬訂了一份名單。這個名單上,不僅有過去阿合馬門下之人,還有一些是和盧世榮交好的商人。
盧世榮在奏折上,除了將這些人安排為擔當籌劃朝廷錢糧的官職,包括各地的都轉運鹽使,已經走投無路的他,更乾脆破釜沉舟,直接奏請忽必烈在朝廷中成立「規措所」,專門為朝廷「規畫錢谷。」
「中省奏立規措所,秩五品,所司官吏以善賈者為之。帝曰:『此何職?』世榮對曰:『規畫錢谷者。』帝從之。」
盧世榮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顧一切。而老忽同樣很果斷,立刻准奏,但這卻徹底捅了馬蜂窩。
因為王安石在熙寧變法之時,他曾設立「制置三司條例司」,從而將原本歸三司掌管的宋帝國財政,變為由現在作為三司上級機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來統籌。
宋神宗元豐改制後,又將三司取消,一切財政大權歸並於戶部,從此在我們帝國的歷史上,戶部尚就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帝國「財政部長」。
王安石當初設立「制置三司條例司」的目的之一,是為了排除朝堂上對變法的干擾,但這個舉措在事實上,卻剝奪了朝廷中其他大臣、尤其是三司的權力,因此飽受朝中的非議。
而現在盧居士也弄了個「規措所」,專門「規畫錢谷,」那他是不是也從一定程度上剝奪了北元朝廷中其他人的權力?
盧世榮如此舉措的後果就是,先是朝中的漢臣開始攻擊他不可「為官高任」,接著又是一些御史,不斷地上奏章指責他任用非人。
盧世榮是真的害怕了,歷史上的他曾經和老忽有如下一段對話:
世榮奏曰:「臣伏蒙聖眷,事皆委臣。臣愚以為今日之事,如數萬頃田,昔無田之者,草生其間。臣今創田之,已耕者有焉,未耕者有焉,或才播種,或既生苗,然不令人守之,為物蹂踐,則可惜也。方今丞相安童,督臣所行,是守田者也。然不假之以力,則田者亦徒勞耳。守田者假之力矣,而天不雨,則亦終無成。所謂天雨者,陛下與臣添力是也。惟陛下憐臣。」世祖曰:「朕知之矣。」令奏行事之目,皆從之。
盧大居士告訴老忽:「大汗,承蒙您對俺的信任,將事情都交給俺來處理,俺感激不盡。但現在的情況,就如同有萬頃荒地,原來沒人打理,光長了草。眼下俺這個耕田的人,雖然開荒種了一部分,但也還有很多未耕種,或種了,也才剛剛長了點苗。如果沒人幫著看守而被踐踏,那就可惜了。丞相安童督察臣的所為,他實際上是個看田的人,沒他幫著咱,俺這個種田的,多半也就是吃力還不討好。但即使有看田的人幫了咱,而天旱無雨,這個地種的,仍還是瞎忙。其實大汗您就是俺的天雨啊,您老人家就可憐可憐俺吧。」
盧世榮很清楚,要想擺脫自己的困境,現在的關鍵,一是要獲得忽必烈的支持,二就是需要時間。因為做任何真正的事情,想要立騀見影,這都絕對不是那麼容易,更不要說你是在解決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廷財政問題。
眼下什麼事情才起步,也就是地裡剛長苗,大汗您要俺立馬收糧進倉,這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忽必烈實際上是明白的,這從他的回應就可以看出。盧世榮所奏之事,他全都批准了。不僅如此,他還立刻懲了幾個出頭的御史。
然而,針對盧世榮的風暴僅僅是開始,緊接著蒙古大臣又跳了出來,朝堂上聲討盧世榮的動作是越來越大。
因為既然盧世榮的作為,一搶了別人的權,二損了別人的利,而且他本來只是個賤民,又不是什麼朝中老臣,無任何根基,那別人怎麼不將他往死裡整呢?更何況他不是找不到毛病。
他原來就是該被嚴懲之徒,因為他本就出自阿合馬的門下。你以為他為什麼起用阿合馬的人,一丘之貉啊。
他說能令百物自賤,但現在不僅沒賤,反過來卻是「百物愈貴」。這不是欺君罔上是什麼?
甚至身為丞相的安童也覺得:「世榮昔日奏曰,其能不取於民,而朝廷歲增三百萬錠,諸物悉賤,民得休息,數月即有成效。今已四月有餘,所行不僅不符所言,且朝廷錢谷所出多於所入,現又起用罪人,更亂了朝廷的綱紀。」
深受漢儒影響的安童,其實是非常討厭哪個死胖子手下的。在他的眼裡,那幫人就全是貪贓之徒,更不要說過去他們都還是他的對頭。盧世榮啟用阿合馬的人,安童再大氣,他也決不會樂意。
就是身為「江南遺逸」、現為北元翰林學士的趙孟頫等人也推波助瀾,「世榮初以財賦自任,當時人情不敢預料,以為別有方術,可以增益國用。及今觀之,不過如此。若仍縱其所行,為害非細。」
老忽絕沒有想到,他啟用了一個「白丁」,差點將他的朝堂翻了個,帝國的框架竟然又要搖搖欲墜了。
然而,對盧世榮更致命的一擊接著就來了。
新年之後,隨著福建、江西關於戰事的消息陸陸續續地傳來,忽必烈的臉色越來越黑。
老忽實際上對在上一年實施的、多路圍攻沿海宋軍的計劃,還是寄予厚望的。尤其是福建地區,對方立足未穩,而元軍重兵壓境。儘管老忽內心裡也知道,現在還不是徹底滅了瓊州的時機,但他絕對有信心一舉將哪個可惡小子攆回荒島之上。
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而失望的後果,通常脾氣又變得更大。
老忽已經懶得在朝堂上囉嗦,因為他又要向南增兵,因為他需要大量的錢財。既然盧世榮做不到這點,那麼在再度收到彈劾他的奏章後,盧世榮就被他拋了出去。更何況在他的心裡,此時已經有了一個比這個「白癡」更好的人選。
這是一個長廊,它不僅潮濕、陰森,而且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桑哥行走在長廊裡面,寶相依然莊嚴,但他的心中卻有種要嘔吐的衝動。
在一個牢房的門口,他停了下來。前面引路的獄卒,恭恭敬敬地打開了房門,桑哥閃了進去。
燈點上了,牢房中的一個披頭散髮之人露出了身影,他們兩人的目光也就此相對。
哪個人在看清了來人之後,渾身顫抖、迫不及待而且踉蹌地撲到了桑哥的腳下。
「罪人拜見大師,大師慈悲。」
他的頭,如同搗蒜一樣,在地上撞出了聲響。
桑哥攙起了哪個人,並扶他坐下。非常難得的是,他還在心裡歎了一口氣:不過數日,他的「盧居士」就已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罪孽啊。
「大師救救在下吧。」
從盧世榮嗓子眼裡冒出來的,已經不是人類的聲音了,哪裡面有著太多的卑微與哀求。
桑哥的確是盧世榮心中最後的指望了,因為從被大汗拋棄之日起,他就知道,他這一輩子算是徹底完了,除了保住這條命,他根本不再有任何的奢望。但他能指望誰?也只有桑哥這位「大師」,更嚴格地來說,自己還算是他的人,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桑哥溫言安慰道:「盧先生,本座正在向大汗求情,只是朝中的非議,眼下甚是難辦,汝姑且忍耐一下。」
聽了他的話,盧世榮癱了下去。
「盧先生,本座此次前來,就是想救你出去,因為本座曾看了朝中之議。在本座看來,朝中眾人指責你的,其實就是一個,無有成效。而且這也是大汗他最不滿意你的地方,如果你有妙法,能夠使朝廷的歲入立刻見效,則什麼事情都好辦了。」
桑哥再度扶起了盧世榮,在如此環境之中,他的話語甚是有些娓娓動聽。只是在牢房混暗的光線下,他的面容,被燈光映照的一面,也許的確是慈悲的菩薩,而另一半,卻更像是魔鬼。
盧世榮的頭低了下去,桑哥靜靜地看著他。
良久,在近乎死一樣的安靜中,盧世榮的頭再度抬了起來,只不過他的聲音雖然仍有些顫抖,可也有著近乎決絕。
「大師,要想快,也不是沒有法子。」
桑哥的眼中已經有精光閃出:「何法?」
「理算。」
……
當桑哥走出這個朝廷關押重犯的監獄時,他很清楚,自己實際上早已將盧世榮拋棄。
說實話,桑哥也未必就是不想救盧世榮,能做到的,他同樣還會賣個人情。但朝議之洶洶,讓他根本就不敢出面。
尤其是在忽必烈拋棄了這個人的情況下,如果他還去求情,那事情就很有可能
牽扯到自己,畢竟是他在上次撈出了盧世榮。這個時候還「撈」,那肯定就是引火燒身。
既然能成為國師的弟子,而且還成為所謂的「大師」,桑哥就必然有他自己的過人之處。他已經從一些蛛絲馬跡中,預料到了大汗對他的某種期待。而一旦大汗開口,他是根本不能拒絕的,但那實在是一個太棘手的事。
桑哥的確非常欣賞盧世榮,因為從他自己的角度來看,他並不認為他的「盧居士」在朝廷施行的舉措有什麼問題。相反,作為一個旁觀者,他更明白,朝中的哪些人,不過就是在找茬要將「盧居士」致於死地。
桑哥還認為,盧世榮絕對不是一般人,他一定還有解決朝廷歲入的方法沒說出來,可現在只能拋棄他,那麼在他臨死之前,自己就要搾出此人真正的「潛力」。
而盧世榮並不是笨人。他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桑哥絕對脫不了干係,這讓他本就心存怨恨。桑哥話說的再冠冕堂皇,但盧世榮早已明白,這個劫,他是很難逃過去了。
增加朝廷歲入,能不能快?能。這早在阿合馬當政之時,他們之間就探討過,哪就是「理算。」
但死胖子還是聰明的,他知道其中的風險,所以他的動作並不大。話說回來,盧世榮他自己也不敢那樣做,因為這得罪的人太多了,他根本就沒採用這個措施。
但現在,就算他再採用這個措施,這個後果,一樣怕是會致他於死地,而不用,他還是死。既然都是死,他就端給了桑哥。因為他不僅要通過桑哥的手,來報復哪些將他置於此種境地的朝中大臣,而且他還要報復他的「大師」,如果不是這個表面上寶相莊嚴的鳥人,自己怎麼會到了這種田地?
這的確是一個可怕的連環套,可此時盧世榮的心裡,只有一個字:「恨」。
讓我們再度向古大俠致以敬意,因為他早就說過:「仇恨的本身,就是種武器,而且是最可怕的一種。」
走出牢獄之門的桑哥,的確沒有聽到被重重房門所隔絕的、那一聲充滿對他怨恨的淒厲嘶叫。但他的心中仍然還是一顫,因為他的靈覺告訴他,有一個凌厲的眼神掃過了他這個人,卻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這個世上,並不是只有一個人對桑哥充滿了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