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個就躺在他面前的人。這個人瘦得可怕,看上去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具披著一層皮的骷髏。他倒在離河流兩三步遠的地方,雙手抱著頭,蜷縮成一團。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尖尖的胳臂肘和膝蓋全露在外面,全身上下骯髒至極,以至於一靠近就能聞到一股惡臭。手上和腿上還流著血,上面還爬滿了綠頭蒼蠅——這樣的景象,羅恩以前只在舊照片,或者新聞聯播裡有關黑非洲的內容裡面才見過。
羅恩小心地靠近過去,彎下腰,用手輕輕的推了推那個人。
「嘿,還活著嗎?」
那人不住的顫抖著,蜷縮得更厲害了,嘴裡也不時地冒出一些意義不明的音節。
羅恩又伸手摸了摸這人的手和額頭,都冷得可怕。雖然不懂醫學,身邊也沒有專用的溫度計,但是他還是作出了這樣的判斷,這個人現在可能體溫過低。
體溫降低可導致冷漠嗜睡,手腳笨拙,精神錯亂,易激動,虛幻,呼吸減慢或停止,心跳減慢,不規則,最後停止。這是致命的問題,即使是專業的醫生,沒對這樣的症狀也會覺得很麻爪子的。
所以,羅恩當然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他想了想,從自己身上把飛行夾克脫了下來,輕輕地會動了兩下,好把周圍的那些讓人噁心的綠頭蒼蠅趕開。然後他彎下腰,用皮夾克把那個人裹了起來。
河邊很潮濕,羅恩站起來,向四面看看,不遠處有一片草長得很厚的草地。於是他又彎下腰,把那個人捧了起來——那個人輕得像一捆燈芯草——放到草地上去。
那幾條野狗被槍聲驚散後並沒有跑遠。現在,這些野狗又垂著滴著涎水的舌頭慢慢的圍了過來。
羅恩掏出m1911,把子彈上膛,瞄準了靠得最近,個頭也最大的那只野狗。隨著一聲清脆的槍聲,一顆.45口徑的子彈準確的命中了這條野狗,子彈從狗的前胸鑽進去,然後從它的左肋飛了出來,在那裡留下了一個碗口大的血洞。那條狗被子彈的衝力掀到在地,哼都沒有哼一聲就死掉了。
另幾隻正在圍攏過來的野狗驚疑的停下了腳步。但羅恩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又連開了三槍,放倒了兩條還在猶豫的野狗。於是剩下了幾條狗立刻夾著尾巴逃遠了。
羅恩收起槍,突然想到,要是還在原來的時空裡,連續開槍打死三條狗狗,一定會受到一大堆愛狗人士,聖母之流的口誅筆伐吧。估計在各種論壇上都會看到諸如以下標題的帖子:
「人性泯滅!竟然有人忍心對可愛的狗狗開槍!
狗狗何罪?遭此荼毒!震驚!
人肉那個對可愛的狗狗開槍的雜種!
令人震驚的真像:外**官在中國的土地上肆意開槍屠殺可愛的狗狗!
體制問題釀惡果——政府對外軟弱導致狗狗無辜受害!
從狗狗的遇害看人性的卑劣!
拿什麼拯救你,我的狗狗!
狗狗吃人不是狗狗的錯,是人的錯!
寄意寒星荃不查,我以我血薦狗狗!
……」
想到這裡,羅恩忍不住苦笑起來——這類荒唐的帖子,以前自己是不屑一顧的,現在想想,卻頗有些懷念那些無聊的泡在互聯網上日子。
還在羅恩頭頂盤旋的那兩架p-40大概也看到了羅恩向野狗群開槍的情況,於是也俯衝下來湊熱鬧,他們用急速旋轉的螺旋槳發出嚇人的呼呼聲,把剛剛站定下來的野狗們嚇得又亡命飛奔起來。
趕走了野狗,兩架p-40向羅恩搖了搖機翼,又爬到高處去了。
「這要是讓那些狗爸狗媽們知道了,該不會搞出一個攔飛機救狗狗吧?」
羅恩忍不住又想到那裡去了。
要說民國時期政府辦事的效率倒也沒有網上有些人說得那麼低,羅恩落地之後才過了一個小時左右,搜救的車隊就出現了。迫降前羅恩在空中看到了遠處的一個小城,估計距離這裡總得有個三十公里,考慮到通訊,組織人員,再加上不算好的路面狀況,這麼快就能來還真算效率不錯。就是不知道這效率是不是因為他現在是美國人才變得那麼高的。
所謂車隊其實也就三輛車:打頭的是一輛美軍的經典的敞篷的威利斯吉普,因為遠處的地勢要比這裡低一些,羅恩可以清楚的看到吉普車引擎蓋上那個巨大的白星。跟在後面的是一輛畫著紅十字標誌的卡車,最後面則是一輛裝滿了士兵的卡車。
兩分鐘後,車隊帶著滾滾的黃塵開近了。那輛敞篷的威利斯吉普更是直接停在了他的面前,一個至少有兩米高的大個子美國上尉軍官從車上跳了下來,隨意的舉起手向羅恩敬了個禮。
「您就是羅恩中校吧。」在羅恩還禮後,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羅恩說,「我叫麥凱恩,是個醫生,看來你應該沒什麼問題,不過一會兒一些例行公事的檢查還是必不可少的。」
羅恩向後退了一小步,這一樣面是讓人家容易看到他身後那個半昏迷的人,一方面也是因為他不太習慣在交談的時候昂著腦袋仰視別人:「我肯定沒啥問題,不過這裡的確有一個需要急救的。」
麥凱恩醫生的助手也下車來了,手裡還提著一個急救箱。見到這情況,他立刻打開箱子,把口罩、手套什麼的遞給醫生。
麥凱恩麻利的戴上了口罩,穿上了手套。同時還不忘告誡羅恩:「長官,您最好距離他遠一點!要知道,這裡可不是美國。該死的!這裡是中國!這裡到處都是跳蚤、虱子、蚊子、蒼蠅、老鼠和數都數不清的各種傳染病!」
然後他翻起那個人的眼瞼看了看,抬起頭說:「我就知道是這樣,又是一個極度營養不良的傢伙。已經有些器官衰竭的表現了。如果是個美國人,你就得用很多很多的藥物,很多很多的手段才能把他挽救回來。不過好在他是個中國人,給他掛一瓶葡萄糖大概就能救回他的命。先把他抬到救護車上去吧……雖然這樣的多得數不清,但既然碰到了,救一個是一個了……」
說完麥凱恩打了個響指,幾個中國人就從救護車上拉下來一個擔架。一個看起來是個小負責人的傢伙走過來看了一眼,然後摀住鼻子嚷嚷著:「快點,你們幾個!把這個命大沒餵狗的抬上去。」
說完,他又轉過身去,對著羅恩和麥凱恩諂媚的笑了笑,嘴巴裡的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要說這個鄉巴佬命真硬,總能遇上貴人。要我說,麥大夫您真是心腸太好了,就這樣的還沒一條狗值錢的東西,您也總願意去救他。您可真是個好基督徒!」
麥凱恩卻不理他,只轉過頭來對羅恩說:「長官,我建議您就不要上救護車了,和我一起坐吉普吧。那人在裡面,氣味會很不好的,而且他身上也許會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小蟲子。照顧他的事情,我們能搞定的。」
接著他又轉身對自己的助手說:「吉姆,你到那車上去幫我盯著點,別讓他們偷偷地把我們的葡萄糖搞到黑市裡去了。」
上了吉普車,羅恩就和麥凱恩聊了起來,這才知道,這傢伙算起來和羅恩還是老鄉。
「哦,對了,那人被狗咬了的,是不是應該注射點狂犬疫苗?」
「狂犬疫苗?」麥凱恩驚訝的盯著羅恩,「如果他是個美國人,或者是個軍官,會有這個的。可他只是個壯丁而已!」
「壯丁」這兩個字,麥凱恩是用中文說的,腔調有點怪,帶著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壯丁是什麼你知道嗎?不用猜,我敢肯定,你小的時候,你媽媽講的那些用來嚇唬你的故事裡面也沒比這更悲慘更可怕的了。所謂壯丁,就是被徵召入伍的士兵,不過和美國不同的是,在他們到軍隊去的路上,他們會受到非人的虐待。和他們的遭遇相比,《湯姆大叔的小屋》裡的黑奴幸福得就像在天堂上。你知道嗎?在前往軍隊的路上,他們就會因為營養不良以及疾病死掉一半!該死的,也許還不止一半!我的一個記者朋友告訴我,有一支從四川出發的壯丁隊伍,到達雲南的時候只剩下了十分之一不到的人。我也親眼看到過很多由於生病,或者乾脆就是營養不良而虛弱得走不了路的人,被扔在荒野裡等死。到底死了多少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剛來中國那會兒,看到這些,簡直……真不明白他們怎麼還不造反!」
他停了下來,接著聳了聳肩,說:「但你得習慣,這裡是中國——一個有著幾百萬也許是幾十萬人口和幾億牲口的國家。而且是戰爭時期,交通不便,物資匱乏——用來在黑市裡發財都不夠,哪管得到壯丁身上,他只能靠上帝保佑了。」
關於壯丁的事情,羅恩當年也多少知道一點。他還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叫做《抓壯丁》的黑白電影。當時看那片子時,大家都覺得拍得太誇張,恐怕只是出於宣傳的需要,真實的情況怎麼可能是這樣子呢?但現在……
這時間正是中午,陽光燦爛,但車上的人都不再說話,只有迎面而來的山風,把野狗們那隱約的,不知是欣喜還是驚懼的吠叫聲斷斷續續的吹進羅恩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