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素素從酒糟鼻處竟拿取到寧夏省政府開列的特別通行證,看來這酒糟鼻早已是處心積慮的。劍鳴等人換上扒來的軍服,憑著這張通行證一路暢行無阻。劍鳴和賊猴是在工兵營時學會的開車,二人與侯素素、程崇亮一起輪換駕駛車輛南行到了中寧縣城,簡單補充些糧秣,轉頭向西朝甘肅涼州進發。
雖為初冬時節,外面已是哈氣成霜。西北風吹得凜冽,竟似刀片般在臉上刮的生疼。眾人內穿灘羊二毛皮襖、外裹羊毛棉大衣,一個個還是哆嗦著兜緊了衣物,雙手攏住袖筒蜷曲進車廂擠在一起取暖。傍晚,車行甘肅省景泰縣一處叫趙家水的小村子,這才停車歇息。
甘肅地瘠民貧,水苦糧少。這裡的老鄉管種田不叫種田,叫「闖田」。種子下地,碰上透雨,闖過了乾旱關,收一季能對付兩三年;如果闖不過去則就顆粒無收,只能背井離鄉,逃荒要飯去了。趙家水有一眼水泉,因而才有了這個村子,有了這個村名。
村子背靠一片光禿禿的山丘,面前是滿佈鵝卵石的乾涸河灘,總共有三十來戶人家,劍鳴等用十塊大洋才從全村淘換得一隻山羊和些洋芋、麵粉,就這還是從各家過冬的儲糧罐子裡均出來的。在一間低矮的土坯民房內,藉著村民的鍋灶,老秦頭燒了滿滿一大鍋的羊肉湯,又和著玉米、麵粉給蒸了三大籠屜的雜面窩頭。科考隊這一路馬不卸鞍地走來,皆是又冷又餓,看熱騰騰的飯菜剛上得桌,郝教授等眾師生們也管不得斯文,與其他人一通狼吞虎嚥地搶食起來。
劍鳴見這家房東是名七十多歲白髮蒼蒼的老嫗獨自帶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孫兒,就讓侯素素單獨盛了一份飯菜給端了過去。老人佝僂著瘦弱的身子,滿是皺褶的黑黃色臉頰上流出兩行淚珠,扁癟的嘴唇啜喏著低聲吐出了幾個字:「紅軍,抗日。」
劍鳴大為驚奇,連忙追問緣由。老人言語不很清晰,反倒是這虎頭虎腦的小孫子口齒伶俐,給說了個明白。原來十天前,這裡曾有一支紅軍部隊經過,也是借住在這間房子裡。紅軍戰士們對這家人很是關照,臨走時還給留了一些錢物。軍隊離開後,駐守這附近的國民政府馬家軍就進行挨家挨戶的搜查。老人的家因留宿了紅軍,被說成是通匪,馬家兵不僅搶走了家裡的全部錢糧,還將老人的兒子給抓去罰做勞工。兒媳婦受了委屈回了娘家,現留下這祖孫兩這麼挨餓受冷地獨自在家守候著。
在剛進村子時,眾人曾看到居戶院牆外有粉刷的標語,雖然都被刻意塗抹和破壞掉了,但依稀還能夠辨識些字來,內容大多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工農紅軍是抗日救亡的軍隊』等,跟志丹縣城裡的宣傳文字是一樣的。這裡是有紅軍部隊來過。
劍鳴從軍日久,深知軍兵假借戰亂之名對地方老百姓的欺辱,強取豪奪、燒殺淫掠也是司空見慣,『兵匪一家』正是時局紛亂、兵禍連結下的真實景象。但在江西剿匪時,劍鳴看到紅軍與當地百姓相處融洽,很受愛戴和擁護。紅軍宣揚自己是窮人的部隊,所倡導的『打土豪、分田地』在廣大貧苦群眾中很有煽動性和蠱惑力。打仗最終不就是為了國家進步、社會安定、人民過上好日子嗎?經歷過江西的所見所聞,劍鳴常為自己當兵打仗的真實目的和實際意義心生困惑。
劍鳴安排科考隊在小村子裡休整一日後,第二天一早就組織好科考隊人員整裝出發。
馬家軍是民國時期實際控制了中國西北甘肅、寧夏、青海等地區的地方軍閥武裝,主要人物是寧夏的馬鴻逵、馬鴻賓,甘肅和青海的馬步芳、馬步青兩兄弟,合稱「西北四馬」,其中尤以青馬為盛。青馬軍是以信奉伊斯蘭教的**、撒拉族、東鄉族等少數民族人員為主體,多騎兵、善奔襲,作戰勇猛、行事狠絕,隊伍驕橫多暴戾氣,常有掠民財貨、虐殺俘虜之惡習,為時人所詬病。
沿途不時有馬家軍盤查的崗哨,看科考隊一行人氣質恬淡、著裝整潔,通行手續又是齊備,經過一番細密檢查後,車輛皆安然放行。也獲知紅軍曾與馬步青部隊在這不遠處的一條山附近發生過激戰,馬家軍在前方古浪縣城包圍了一大股的紅軍隊伍,雙方戰鬥數日,紅軍死傷慘烈。去往涼州是要途經古浪的,科考隊又都謹慎起來。
「古浪」是藏語,意為「黃羊溝」。古浪峽是河西走廊的東首,南北兩山並峽而立,山路崎嶇、地勢險峻,素有「馬不並騎,車不同軌」之說。古浪縣城在古浪峽西口,漢朝時為蒼松縣,縣城三面臨山,有三道川穿城而過,這裡是前往涼州及河西走廊的必經之道。
西北高原山形連綿、溝壑縱橫,行進在高低起伏、凹凸不平的路面,車子顛簸的很是厲害。車尾捲起一陣黃土,猶如一條炫舞的黃龍在黃土高坡的山嶺間蜿蜒游動,只是這劇烈的搖晃和窒息的塵土可苦了車內的人員。
又行了兩個小時,車輛在一處僻靜的山嶺間停下來歇息。隊員們紛紛跳下車,大口大口呼吸著冰冷的山風。郝教授和兩名學生因暈車早已癱軟一團,劍鳴和賊猴給幫扶著喝些水來。侯素素也有些不適,歇息了一會兒,獨自繞到一處僻靜的小山後去休整了。
「啊!…」突然從山後傳來一聲淒厲地尖叫。
是素素發生了意外?劍鳴趕忙召喚賊猴、張武等人一起向著聲音跑去。剛走得幾步,就見侯素素從一小山的缺口處神色驚恐地跑了出來,衣服上沾滿了泥土,臉上也有擦破的痕跡。
看到眾人,素素渾身抖栗著大哭起來。劍鳴等正要詢問,素素抬起頭,努力地開口說道:「那後面有死人,好多是婦女和孩子。太可怕了!」說罷,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蒼白的嘴唇被顫抖的牙齒咬出幾個血印。
劍鳴心頭一緊,急忙帶人前去查看。
山梁的後面是塊低凹的窪地,地上覆蓋一層淺淺的白雪。劍鳴等順著斜坡向前走了十來步,拐過一處山角,赫然出現在面前的是一片灰麻麻疊放著的屍體。野地裡滿佈血跡,散亂著各種殘肢斷臂,橫七豎八的屍身上灰色軍服撕裂破碎,有幾個身材瘦小的竟是孩童的模樣。被砍下的頭顱給壘堆著放置在顯眼的地方,上面歪歪斜斜地頂著紅五角星的八角帽;一些屍體裸露著,依稀能夠辨識出女人的模樣。山坳間五六棵干禿的樹枝上懸掛著屍體,全是被開膛破肚了的,內臟粘連著垂在下面,正隨著山風的吹動而左右搖擺,有三四隻黑色的野狗在屍堆上竄來竄去,像是正啃食著什麼,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這景象就連劍鳴這等見識過戰場上巨大犧牲的也感到一陣心悸的窒息,身旁已是驚呼一片,有二三個早嘔吐不止,劍鳴匆忙拉著眾人退了出來。
灰白色的制服、紅五角星的八角帽、紅色方形的衣領標記和草鞋,這全是紅軍的形象。劍鳴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在陝北鹽池縣城裡遇見到的紅軍,那一張張年輕而稚嫩的臉龐上洋溢著和善而陽光的笑容,青春的身姿在昂揚的鬥志中綻放,歡快的笑語在激情的歲月裡澎湃,是那麼的熱烈、是那般的光明。但曾經鮮活的生命此刻俱已凝固成一具具無生的軀體,沉寂地消亡在這蒼白天地間,直叫人悲慼淚流了。
山坳裡的屍體有兩三百具之多,應是新近被殺戮後特意拋屍堆放在一起的。素聞西北馬家軍凶狠殘暴、殺人如麻,但親眼目睹此番慘狀不僅感到昏厥般的驚愕,更是種詭異的恐怖了。
沙場喋血,不能馬革裹屍,又怎可曝屍荒野?劍鳴心生憐憫,與賊猴、趙勝等人沿著山根找到一處有些疏鬆的山石,用力向山凹間給推了下去。覆土為安,籍為哀慟!
北風嗚咽,刮起漫天黃沙;天空陰霾,與大地共昏暗。看就要起了雨雪,劍鳴催促著眾人上了車輛。
從遠處山地間跑出了一群綿羊,趕羊的是個中年男子。見到車輛,男子又慌亂地趕著羊群縮進了山。一支憂傷的唱腔在曲折的山坳間迴盪,卻給這陰鬱的天空中塗抹了悲愴與淒涼。
頭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的媽媽給我一個長煙袋,親親愛。
二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的媽媽給我吃的扁豆撈飯酸白菜,親親愛。
三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的媽媽說你山裡掏苦菜,親親愛。
四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的哥哥把我打了兩鍋蓋,親親愛。
五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的媽媽拿起扁擔翻過調過直打壞,親親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