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小怪。」
朧離開之後,小怪也來到了昌浩的身邊。
「什麼『啊啊,小怪』呀!你這是……怎麼回事?」
感覺不像是小事,小怪露出一副認真的表情。昌浩背靠在渡殿的柱子上,抬起一隻腳然後用兩隻手抱住。用膝蓋頂著額頭,昌浩保持著微笑靜靜低聲說道。
「……彰子……冬天要入宮去……」
「……什麼……」
入宮?
對著猛瞪著橙色眼睛的小怪,昌浩故作開朗的繼續說道。
「沒錯。因為……到了冬天,馬上進行裳著,然後入宮。……已經這樣約定好了的……」
聽到那十分寂寞的句尾,小怪搖了搖耳朵。不知怎的很難開口,小怪悄悄從下面窺探著昌浩的表情。用膝蓋頂著額頭,嘴上咧著笑容,不過昌浩的眼睛在搖動著。
「小怪你難道就沒什麼話要說嗎?要知道朧聽了以後可是很生氣的啊。」
昌浩自嘲地笑了笑。
「你想我怎麼說,安慰你?責罵你?然後讓你好過點?」
小怪也是不知活了多少年的人物,即使不擅長交往,但是昌浩的心思還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這是你自身的問題,我無法幫你解決。但是無論你最後怎麼選擇,你都得學會堅強,只有你的心變得堅強,你才能面對一切。」
聽到小怪的話後,昌浩沉默了。半響後,他才站了起來。
「決定了?」
「我不清楚,不過,我知道我們要先解決掉窮奇,你會幫我的吧,小怪。」
「那還用問的嗎。」
………………
「砰」的一聲,血沫和肉片一起掉了下來。頸部被啃掉大半的頭部,僅有一層皮與身體連接著。銀色的眼睛,很隨便的俯視著那些。
「……不夠,還不夠。」
窮奇露出牙齒,咬向倒下女人的肩膀,撕裂身體。就這麼發出咬碎骨頭的聲音,咀嚼著垂下了的手臂。在妖怪的周圍,擴散著血泊。四分五裂的布片被血水染紅。那些有著各種顏色的布片,現在卻都被染成了黑色。
窮奇很飢餓。
被趕出國家,逃到這個島國上,無法好好活動身體,一邊吞噬著同胞一邊等待傷口癒合。穿過頸部的傷口嚴重的扭曲著。因為肉被啃掉了,沒有辦法恢復原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問題是妖力。因為和相同級別的敵人死鬥而被削弱到極限的力量,只靠妖怪的血和肉始終是無法彌補。現在的窮奇,是史上最弱狀態。為了恢復過去那巨大力量,必須要人類的血肉。而且,要盡可能靈性高的人類的肉。從前就作為目標的籐原彰子,那是最高等的餌食。但是,在咒縛發動的現在,她依然被礙眼的道士在保護著。在呼應窮奇的呼喚時被破壞的護壁,被再次更加堅固的結下了。
在這個身體痊癒的時候,如果不咬死那個小老頭和孩子,它還有跟隨它的妖怪實在是無法解氣。
窮奇用前足的爪子撕裂了女人的腹部。翻開血肉壓上體重,沾滿鮮血的內臟就飛了出來,用舌頭舔了舔滴下的鮮血,一邊貪食著內臟,窮奇一邊想周圍瞥了一眼。
籠罩著赤黑的天空,瀰漫著溫濕苦重空氣的世界,和血紅的夕陽被黑夜吞沒之際的顏色酷似。在窮奇周圍,聚集著將其作為主人的妖怪們,正在貪食著一具具的亡骸。全部都是根據窮奇的命令,由他們抓來的人類。把適當選擇的人類們抓到這裡,以活命為誘餌使他們自相殘殺,把活下來的人交給他們的主人享用。
理由只有一個,內心醜陋者是窮奇的愛吃之物。
為了得救,為了活命,殺死他人的醜惡人類。那血肉接近黑暗,非常的美味。而那些在爭鬥中失敗了的人類們,就被其他妖怪們所果腹、潤喉了。妖怪們,已經厭倦了這個國家的妖怪的味道了。要吃的話,人類的肉是最美味的。再說,比起吃掉一整只雜妖,吃掉一塊人肉可以獲得更多的力量。最脆弱的東西,放到最後再吃。在被吃的精光的白骨上舔著的妖怪,像是在貪求著僅剩的血的滋味,不過好像很快就厭倦了,開始大口大口的咬碎骨頭。
「……還不夠。」
像是低聲嘀咕的聲音,震懾住了群妖,無數的妖怪們一起伏在了地上。想起了那個少年道士,窮奇眺望著妖怪們,銀色的眼睛露出殘忍的閃光。
「不是這種雜碎,去帶極品的餌食來。」
………………
晴明在替彰子施法後,就在廊道上遇上了籐原道長。
「晴明,出什麼事了。」
匆匆趕過來的道長直奔主題。
「道長大人。」
晴明見到來人,微微躬身。
「聽說你有急事找我,是什麼事。」
「是的,從占卜裡,得出了重要的信息,是關於彰子小姐的成人禮或是入宮事宜的……」
看到那被注定作為道具的貴族少女,晴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亡妻。同樣的見鬼之力,同樣的眼神,以及和亡妻的笑容一模一樣的孫子。晴明就把昨夜發現的變化告知了籐原道長。
彷彿是自暴自棄的樣子,昌浩連日來一直不斷的戰鬥。白天盡力完成著陰陽寮的工作,夜裡就在京都裡,到處退治妖怪,已經追尋異邦妖怪的下落。不過,他不過是一個十一歲的人類少年,長時間的疲勞,讓他本來大病剛愈的身體雪上加霜。
朧本來不想在參與這件事的,但是最後還是心軟地陪同著昌浩東奔西走。天大地大,失戀最大,朧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朧等人從那些熟悉的小妖中得知京都內某處舊池塘的異常,然後就發現了正在把人類拖進湖中的妖怪,經過一場激戰之後,擊敗了窮奇的手下——舉父,並得知窮奇等妖怪就匿藏在水面另一面的異世界。
兩個月已經過去,經過一段時間的修養,昌浩的身體也不想原來那樣虛弱。八月底的時候,彰子被咒縛所害,知道最近已經行完成人禮,明天就要進宮了。經過推測後終於鎖定了目標,並且找到了窮奇,所以,昌浩決定今晚就去解決窮奇。
………………
「啊……這麼說,決一勝負,也就在今晚了吧?」
看著眼前的道長大人,昌浩默默地做出了回答,晴明扭頭看向此刻的昌浩,吩咐道。
「昌浩,你去看看彰子殿下的情況。」
一瞬間,昌浩彷彿沒有弄清晴明的意思。晴明沉下心來又慢慢的重複了一遍剛才自己所說的話,並用眼神示意朧和小怪離開。
「彰子殿下的情形,你過去看一下吧。我有些話要和道長大人談。」
啊——昌浩終於明白了過來。言下之意也就是說昌浩不要在場的意思吧。似乎晴明大人要和道長大人談些什麼重要的國家大事。不,或許是道長大人有些什麼話要說也不一定,因為道長大人可是十分依賴著晴明的占卜。
昌浩行禮之後,默不作聲的走了出去,將晴明和道長所在的寢殿拋在了身後。
目送著自己孫子背影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晴明才和道長的眼神碰到了一起,向他示了一個眼色。道長心領神會,走過去將門窗關好秉退下了所有的侍女。
「道長大人,那個結果如何?」
「都在意料之中。」
晴明聽了之後,重重的點了點頭。
因為彰子已經長大成人了,並且作為天皇未來的妃子,所以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面對面的交談了。昌浩隔著隔開了整個屋子的簾子,看向彰子經常呆的東側。因為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因此屋子的角落有些昏暗,所能依賴的只有從主屋漏過來的些許燭光。
拐過屋角的昌浩突然停下了腳步,東側的隔窗現在是打開著的。在竹簾的深處有些人聲。冬天帶著寒氣的冷風,夾帶著沉香的氣息飄了過來,這是昌浩非常熟悉的香氣。
昌浩瞇起了眼睛,在此往裡面邁進。來到了隔窗的面前,昌浩彎下膝蓋透過竹簾打量著廂房裡面的情形。雖然從主屋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況,但是從外面卻看不清楚裡面的情形。沙拉沙拉,傳來了衣服磨擦地板的聲音。
昌浩雙手扶著竹簾,深施一禮,說道。
「……明天您就要進宮了,恭喜您。」
規規矩矩的打過招呼之後,昌浩就這麼的閉上了自己的嘴巴。此時的腦子一片空白,既沒有了那些機靈的玩笑話,也沒有了即興的詩歌。空氣變得愈發的凝重。體內的詛咒似乎又在蠢蠢欲動了,最好還是不要給彰子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只顧擔心這些事情,昌浩打算一刻不停留就這樣告辭了。
有些事,即使想要忘記,也不一定能夠忘記的。昌浩發現自己強裝的堅強瞬間被打碎了,見狀朧側過頭,不再看這對年輕男女。
不久,簾子的後面傳來了清亮的聲音。
「……好久不見了。」
昌浩抬起了頭,微微的笑了笑。總覺得似乎很懷念的樣子,最後聽到這樣的聲音似乎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
覺得很是懷念的聲音,似乎依然縈繞在昌浩的耳邊,從來沒有離開過。雖然昌浩也曾在私底下偷偷想像過,在結束了模擬的入宮儀式後,彰子是不是更像一個大人了呢。
被寒冷的東風吹動,竹簾微微的晃動著。
「總覺得,昌浩你好像變瘦了。」
昌浩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歪著頭,爾後,一邊謹慎的選擇這詞句一邊作出了明確的回答。
「……或許是因為每天都要往皇宮裡跑的緣故吧,多少都有些變瘦……平時我總是坐著很少活動,所以現在剛剛好呀。」
昌浩隱瞞著他每夜滿街跑退治妖怪的事,他不想讓少女擔心。他就是這麼一個傻孩子,所以朧才捨不得不管他。我真是善良得不像一隻妖怪啊,朧常常對紅蓮這樣說。
「這樣的話是再好不過了……」
從簾子裡傳出的聲音半信半疑。現在的彰子是一副怎樣的表情,作為昌浩是很容易想出來的。突然,讓人意想不到,彰子的聲音低沉了下來。
「……之前你說過即使是隔著竹簾也能看得很清楚,看來是撒謊咯。」
『那麼,我的臉,昌浩是看不清楚的咯。』
昌浩微微的睜大了眼睛,然後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不由自主地就在自己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之前彰子一副認真的發牢騷的樣子。
『很麻煩的呀,不能看清楚對方的臉的話。』
之前她是這樣說的,那時候是他第一次在這裡見她。徑直的看著前方,彰子說道。為了能夠很好的向對方傳達自己的想法,同樣,也是為了能夠很好的理解對方所說的話。
「這樣可不行的。從今往後,可以這樣直接的看你的人,只有天皇陛下一個人了。」
而且,能夠直呼其名的也是——啊,對啊,昌浩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
「臣的說話方式可真是非常失利的呀……對於一人之下的天命之女來說,請用您的慈悲之心寬恕我吧。」
昌浩突然改變了自己說話的口吻,用自己出仕以來的那種囉嗦繁冗的官方措辭回答著。兩人越發的沉默了下去,氣氛也變得奇怪起來。
匡噹一聲,似乎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而且竹簾也突然的搖晃了起來。從細微的竹簾縫隙中,昌浩看到了一隻手的影子。這是彰子掉了一直拿在手中的扇子,用手碰到了竹簾的緣故。
「……彰子殿下阿。」
感覺到了竹簾裡面傳來的聲音是如此的乾啞,昌浩的心突然楸了起來。
「不要再說什麼一人之下的天命之女之類的話啦,彰子殿下什麼的。昌浩……」
昌浩抬頭望著天。心中有些東西讓自己喘不過氣來了。有些熱熱的,又有些癢癢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東西就堵在了自己的胸口。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好不容易,自己用君臣之禮來見她。好不容易,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
距離還是沒有發生什麼改變,何以前一模一樣。只不過是薄薄的一層竹簾,但卻像鐵板一樣將自己和她遠遠的隔了開來。雖然這樣的距離明明自己很簡單的就能夠碰觸的到的,卻已經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了。
昌浩靜靜的伸出自己的手,穿過了竹簾和彰子的手輕輕的握在了一起。透過密密的竹簾彼此感受著對方的溫度。時至今日,也唯有如此才是可以確定的東西。
「……螢火蟲。」
聽到彰子說道一半的話,昌浩點了點頭。
這是他們彼此的約定,來年的夏天要去看的東西。彼此都已經約定好了的,在當時,兩人的中間還沒有這道竹簾,彼此高興的看著對方微笑的臉。
就這樣子透過竹簾彼此握住了對方的手,昌浩閉上了眼睛。想著當時彰子的樣子,耳邊還在迴響那是的約定:「……要讓你去看看。什麼時候一定要讓你看看的……看上去就像是虛無的美麗。」
一定要讓那個夏天的美麗深深的烙印在彰子的眼中,為了這個即將成為深深宮苑的籐壺之主。群螢起舞。即使分離也要讓她看到如此的景象。為此要學會那個唯一的法術。
「現在還不行。不過,什麼時候,一定可以的。」
簾內沒有回答。只是迴盪著衣服磨擦地面的聲音,傳達著對方的心意。
隨後,傳來了彰子絕望的聲音。
「……聽說,皇宮裡有很多的妖怪,是嗎?」
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強大的權貴,盤踞在皇宮中的那些妖魔們肯定會群起而攻之的。其中不乏居心叵測的傢伙們,她的強權至高無上,已經吸引了那些來自異邦的妖魔鬼怪。
在皇宮大內,不計其數的人類的惡念都盤踞於此。人類的負面情感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像沉渣一樣堆積在皇宮的各個角落。外表上金碧輝煌的宮苑,實際上裡面湧動著各種各樣人類的不堪和醜惡。
而且,更能體現這一點的地方,就是後宮。為了爭寵,後宮那些粉黛佳麗們的明爭暗鬥即激烈又讓人恐懼。比詛咒更要強烈百倍的後宮女人的怨念,也很有可能會攻擊她的。
「……不過,我沒有關係的。」
她透過竹簾笑了笑。
「因為,因為,昌浩,你會保護我的,不是嗎?」
作為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後繼者,解除了貴船的詛咒,從異邦的妖異那裡將自己的表姐解救了出來,和彰子有過約定,要保護她的人,就是面前的這個男人。
昌浩微微動了動嘴巴,似乎話說到了一半,又有什麼想法似的再次閉上了嘴巴。笑著說道:「……嗯。」
不由得低下了頭,昌浩果斷的說道。
「我來……保護你。」
就讓我做做看好了。彰子也好,彰子周圍的親人也好。
然後,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她就會產下龍兒,那就是下一代的皇子。
「我會——一直——保護你的喲。」
盡自己畢生的努力,來保護她所愛的人們。只是,為什麼會有心疼的感覺。
彰子聽到這些話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從竹簾的這邊能夠看到昌浩的臉。但是,從昌浩那裡看不到簾子裡面她的樣子。
所以,從她的眼角里止不住的淚水,他——昌浩同樣是看不到的。
「……我相信你。」
透過竹簾緊握的兩隻手還是那麼的溫暖。這樣的溫暖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坐在走廊裡的小怪就這樣看著前面的昌浩。世上有著許多無論如何請求都絕無法實現的事情。也有著即使明知沒有結果還要努力去做的事情。是那樣的殘酷,讓人鬱鬱寡歡。
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小怪只能這樣坐著默默的看著。
「啊,真是討厭的情景吶。」
朧隱約地感受到少年少女的心情,他很討厭這種感覺,就連殺掉天皇的衝動也前所未有的強烈。
「是啊……」
司掌人類負面的神將騰蛇,小怪頗有同感的應道。
一切都會在今夜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