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恆星的光芒隱沒在地平線,夜晚徹底降臨。從太空上看來,河畔星的星球表面,那些花色的山脈和河流間,就漸漸被亮起的光斑所替代。
這是人類活動的痕跡,是這種渺小之物對自然施加的影響。像是造物主播予的智慧光澤,代表宇宙間生命不斷蔓延的張力。
但在這種斑駁的光亮之中,那些在城市污穢地帶潛藏的罪惡,那些人與人笑面相迎但轉身便猙獰拔刀互捅的殘忍,那些衣著光鮮大人物明滅煙灰裡埋藏的屍骨。混合著陰暗,怨憎,貪婪,厭恨……不斷的滋增,生長,像是一個個毒瘤,在這些光明的暗處悄然萌芽,然後某個時候,破土而出,開出腥臭而艷麗,枝繁葉茂的花。
這樣的花,在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地方流淌,蔓延,甚至駐紮於很多人的心底,溢出腐臭的汁水
劉易斯所在的醫院位於環星區的臨海半山,從露台上正對著跨海大橋,巍峨雄壯,夜裡更是浮現出無數流光溢彩的光帶,這些全是遄行的車流。
「每一天都有人從那裡經過,每一天都有人從那裡遠去,」落地窗倒映出林海的影子,而更後面,是在壁燈下病床上的劉易斯。
看著林海那張有些落寞的面容,纏著繃帶的劉易斯續道,「你看,其實太多人都遵循著各自的軌跡生活,乍一看那些車流上的人們每時每刻都在相交,實際上他們或許一輩子都毫無關係。我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過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總會有根無形的線,將你和別人連在一起,彼此認識相知,信任,協助,這是宇宙間冥冥的一種聯繫。所以我一直認為,和我曾有關係的那些人,我們之間一定連著一根線。我從前的玩伴,親友,訓練營的學員,在戰場的戰友們……雖然會因為彼此短暫的相聚相離,距離忽近忽遠,會因為生命無可奈何的逝去而永遠離開,但這條線,總是一直存在著的,它一直在那裡,維繫著那些人和曾經的那些人。」
劉易斯看向林海,「就如你我,你只是一個貴族家的少爺,而我則是一個踏足戰場的士兵,我們原本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甚至不可能聯繫到一起。但若不是那顆在後方爆炸的炸彈彈片嵌入了我的脊椎讓我負傷退役,若不是我還存著將一身本領特長物盡其用的心態,若不是你剛好冒犯了一個大人物需要一名稱職的保鏢,我們或許就像是狗屎和霧霰鳥的關係,不可能撞在一起。」
「狗屎和霧霰鳥?」林海顯然因這個頗有趣的說法而揚起了眉頭。
「那是我們駐地軍營的一種說法,霧霰鳥是生存在冰環星的一種猛禽,冰環星是一顆海洋行星,因為位於一個有多重引力作用的行星系統,目前正處於冰河時期,冰川大湧動是這顆行星的特色,冰川在引力的撕扯下在行星表面形成雪chao,chao峰動輒高數百公里,氣勢磅礡,冰環星往往作為帝國考驗低溫高寒地區兵器耐受性能,低溫環境下工作機甲的試機場地而存在。霧霰鳥伴隨著每年的雪chao遷徙,能夠在雪chao的推動下達到突破音速的飛行速度,視覺捕捉能力極強,尖噱往往能直接將獵物高速撞成一灘血沫,嗜殺為生,嗜血而活。是兇猛的禽類。這樣的鳥如果撞向地上的一灘狗屎,豈不是雄獅掉入了坑洞,徹底瞎了眼?」
林海怔了怔,然後和劉易斯一同笑了起來,後者大概想起當年的歲月,笑得有些開懷有些難忘,甚至扯到了傷口咧嘴苦笑。
林海面容微斂而刻意皺眉,「你自比猛禽,但我可不是狗屎。」
劉易斯有些不好意思的訥然一笑,「那時我就覺得,像你這樣的貴族少爺,就像是狗屎一樣。我來一個議長這樣人物的莊園裡做保鏢完全就是浪費時間。但後來總是一想,這似乎也說明,我們之間總是有一條線的,命運如此安排,或許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我盡到自己的職責,擋在你的面前。」
林海沉吟,點點頭,「如果當時不是你,現在受傷的會是我。」
面對劉易斯,想到這個之前讓他尷尬,並讓他想方設法躲避甩下的大漢,林海心底也有紙般皺起的淺疚和歉意。
劉易斯一笑,「你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這本就是我份內的事情,我退役選擇做這樣的事,何嘗沒有考慮到這樣的情況。當年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戰友,一個個先我而去,所以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死了,但我卻還這麼活著,我不止一次的想追隨他們,但最終都不能如願以償,現在也是這樣,大概造物主想要我好好地活著,去做一件值得令所有戰友為我犧牲的事。」
「當然,這並不是說為了保護你。你看,在那種烈性人體炸彈的襲擊下,我仍然還活著,所以上天仍然不願看著我死去。我劉易斯的命,自然不是這些跳樑小丑所能收得掉的。只是我卻暫時不能陪你前往清遠學院了。」
林海看著高高壯如山的劉易斯,道,「給你包紮的時候,你身上有很多纍纍傷痕……我想,說不定你不用帶著過去的負擔,不是上天不想你死,而是你強壯到連死神都殺不死……所以你注定要這麼強悍的活下去。」
劉易斯半邊被包裹著繃帶,裸露在外的肌肉虯結而有力,稜角分明的面容晦澀得咧嘴一笑,「興許吧,不過我在戰場於敵軍之中,確實有「死神難敵」的稱號,每次我復而重來出現在戰場,我就能看到那些敵人眼底的絕望。」
死神難敵……林海心想這個稱呼雖然有點土,但想像得到,似乎還是很有些霸氣十足。
雖然不知道這個高壯如山的男子曾經有著怎樣的過往,如今甘願做一個保鏢歸於平淡。但林海似乎從他的強壯的肩膀看得到,他的雙肩扛著的,彷彿是某種隱而不發強大的執念。不知道這種執念有天爆發,會不會形成煉獄炙熱的烈火?
沉默片刻,劉易斯於咳了一聲,語氣略帶嘲諷道,「據說調查的結果下來了,那個殺手,是p號進入行星空港,在進入空港的時候,帝國監察網絡就發現了他的身份證件屬於偽造,但那天是星區議長趙靖巡禮空港的日子,這個殺手利用接換防的間隙偷入了河畔星。」
林海點了點頭,「是,雖然調查結果顯示對方是通過趙靖巡禮時空港防衛的薄弱部分偷渡進來,但這樣的過失很明顯無法坐實趙家就是殺手主謀。即便是將那名空港防長一擼到底,對趙靖而言也行不成任何打擊和威脅。」
「明明趙靖和這場襲殺有著不可推卸的關聯,但對方卻依然可以⊥自己置身事外……甚至今天趙家府邸還辦起了酒會派對……菲利蒲一家就這樣完了……而這些吃人的傢伙,卻還可以安穩的在自己的歡場,盡情為這場襲殺事件慶祝。」劉易斯握得拳頭喀喀作響,甚至讓手臂那長達數十公分的傷口都裂出了從白色繃帶外擴染的血漬。
對殺手追查的結果出爐,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這個被帝國通緝嚴密監控的殺手潛入河畔星,都和趙靖身為議長對空港的巡視導致換防鬆懈分不開,甚至根本就像是在給殺手打掩護。但這根本沒有任何直接有關趙靖和殺手有聯繫的證據,而防備的鬆懈責任也只和空港的防衛官有關。拋棄一個空港防衛官的棄子或者背黑鍋,卻可以換來伯爵林威或者林海被刺殺,事後也追查不到自己,這是何等划算的買賣。
所以即便河畔星無數人看到趙林兩大議長家族衝突升級,甚至心知肚明這場暗殺和趙家無不關係,但最終仍然無法動搖趙家分毫。
乃至於調查結果下來,河畔星很多人正為這場事件的受害者林家難過,悼念死者,同情這場災難並譴責兇手殘忍的時候,趙家兩個兒子卻開了一場酒會和派對,在那裡舉杯歡慶,紫醉金迷。
雖然已經有無數對這場暗殺事件表示同情的人將憤怒的目光投向了那處府邸,但是足夠的權勢和力量,依然可以使得趙家根本不用在意那些普通民眾渺小的目光,這難道不像是下水道的老鼠悲憤得仰望高高在上的人類有烤雞有紅酒的生活?而下水道的老鼠,自然是一驅就散,甚至隨時出腳就可以踩踏成肉醬。
任何以悲憤的姿態望著他們彈冠相慶的目光,都可以被踩成肉醬。
而林家哪怕上下震怒,甚至林家韋恩公司那些旁支外戚董事元老們,也紛紛對此施加自己的影響力,對趙家口誅筆伐,河畔星的上空進行著無數的政治角力,但在星區議長加納森的後台支撐下,這些林家的力量,仍然無法阻止趙家以生日宴的名義,舉行這場在河畔星上層社會來說注定有些血腥和熱鬧的宴會。
「真是諷刺啊」
劉易斯長歎一口氣,以他的勇武,儘管他怒火中燒得快把自己的傷口撕裂得像是怒放綻開的血色花朵。但他仍然無法對趙家的這種行為宣洩怒火,很簡單,匹夫的勇武和一個行星議長之間,相隔著的是如光年一樣遙不可及的權勢。
菲利蒲被以家人為威脅做了人肉炸彈,很難想像這個忠厚的男人為了妻兒讓自己被植入塑膠炸彈去行兇當時是怎樣痛苦的心態,經受了怎樣的折磨。但據說菲利蒲當時精神渙散,應該被注入了類似吐真劑一類的藥物,損傷了大腦。而他不惜犧牲自己寄望保全的妻兒,卻最終被拋屍河灘,小男孩八根手指頭都被切除了,應該是以此威脅菲利蒲。
而林薇自然也從此再也不能牽著這個小男孩的手,行走在莊園的綠茵草坪之上。
這種原本寧和靜煦的畫面就這樣被某些陰謀中牽起的輕笑和殺人的念頭給打破了。權勢偉力,莫過於此。現在最可能被追究責任的人,卻可以撇除一切後果,舉行酒會觥籌交錯,摟著女人恣意玩弄
面對著玻窗外面的跨海大橋,面對著上面形形色色的車流和燈火,玻窗倒映出林海的臉深埋在陰影中,看不到表情,他只是道,「我走了。」
「早些休息吧。明天你前往學院,和林薇小姐,一路小心。」
林海沒有說話,走向門口。劉易斯望著看不到表情的林海,雙目漸漸睜圓之際,驚醒道,「你要去……哪裡?」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說明趙靖就是這場兇殺的幕後主使,似乎也根本不擔心被查到任何證據,我甚至懷疑,他們如此有恃無恐,定然是做了絕對保險的後路和安排,甚至或許根本沒有參與此事。」林海頓了頓,扭開了房門,「但如果他們的置身事外和幸災樂禍的慶祝可以不講道理,那麼我讓這場令人生厭的酒會終止,也可以沒有任何道理。」
劉易斯猛然道,「你瘋了對方防備森嚴,你在裡面任何不利的舉措,對方都有可以光明正大針對你的理由,他們的槍可以隨時以正當理由殺死你」
「明天就要離開這裡前往清遠學院,一直以來,在河畔星的日子雖然很有趣,但我沒有留下太多心情愉快的回憶。」林海走向走廊的剎那,側頭看了劉易斯一眼。
「但我覺得,今天晚上,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我能不能從那個府邸走出來,我可以確定在做一件,我從心底很愉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