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服侍婆婆吃了早飯,明玉才坐下來吃了兩口,楚大夫人就來了。舒榒駑襻丫頭們忙將桌上的方飯菜撤下去,楚大夫人見只有明玉一人,笑問道:「小四不在?」
「他說有事出去了。」
楚大夫人聞言,微微蹙了眉頭,一邊入座,一邊朝秦氏歎道:「怎麼還出去閒逛?今年秋闈,他也該下場了。」
楚夫人笑道:「這兩日,阿玉的兄長還在,總不能怠慢了。」並沒有半兒擔憂心急的意思。
楚大夫人聽了,才反應過來似的,招手叫了阮氏到跟前,朝明玉道:「你兩位哥哥明兒要走,我這裡也備了些東西,叫他們一道帶去京都。」
「伯母破費了。」明玉道了謝,楚大夫人便叫阮氏帶著明玉去看看預備的東西。阮氏應了一聲,上前來親切地拉住明玉的手,笑道:「還給你的姊妹們都備了,可惜我們不曉得她們的喜好,你去看看,若是不合適,也好換一換。」
明玉客氣了一番,走到半路上,阮氏忽然帶著幾分擔憂問:「今兒門上的婆子說你屋裡請了郎中,是弟妹身子不舒服麼?」
既然已經知道請了郎中,自然也知道是給誰瞧病了,明玉面上不露,道:「讓大嫂掛心了,我沒事,是春蕊病了,我還沒來得及去問問是什麼病。想來她才到我屋裡還把不習慣吧,真是委屈她了。」
「春蕊?」阮氏一副吃驚的模樣,「她怎麼會病?那丫頭皮厚肉粗,比起我屋裡其他人,倒健壯的很。」
明玉暗暗蹙眉,阮氏不可置信地沉吟了半晌,見明玉垂著臉,忙笑道:「四弟妹別多心,這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說起來小病小痛倒是好事,平常沒什麼病的,一旦病起來說不得還會要了性命。」
她語氣平淡,好似說家常話,卻不由得叫人背脊發涼。明玉想到春蕊,模樣清麗,肌膚細膩,雖然針線上的手藝不錯,可那一雙手卻養得光滑嬌嫩,半也沒有阮氏說得皮厚肉粗。
阮氏這樣說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春蕊那丫頭不安分,她藉機要除掉春蕊?可春蕊不過一個丫頭,即便拿二等份例,也終究是奴婢身份。不得阮氏的心,要攆出去何其容易?
但如果春蕊在自己屋裡出了事……
明玉隨即笑道:「大嫂這話也有道理,生病也算得上是失財消災吧。希望她能快些好起來。」
阮氏細細看了明玉兩眼,見她有些害怕似的,復又笑道:「不過胡言亂語,沒把四弟妹嚇著吧?」
明玉輕輕了頭,臉上露出兩分受驚的神情來。阮氏低聲笑道:「不過同四弟妹開個玩笑。」
這樣也算得上是玩笑?這個阮氏只怕也是個心狠手辣的,明玉心裡不由得豎起警戒。
吳氏正在和管事婆子們清預備的東西,見阮氏和明玉來了,忙上前來見禮。
阮氏隨口問了一句:「都妥當了麼?」
吳氏忙道:「已按照大嫂說的辦好了。」
說罷將懷裡揣著的鑰匙呈上來,阮氏瞧了一眼便叫身邊的丫頭收了。拉著明玉去看,綾羅綢緞這些不少,另外還有上好的筆墨紙硯等物,還有一些不常見的西洋玩意兒。
立在一旁的管事婆子笑呵呵道:「這些是才從庫房裡取出來的,平常就是有銀子也買不到!」
明玉客氣道:「叫伯母、大嫂破費了。」
「說起來也並非什麼稀罕的東西,只是咱們沒有,從別處弄來的就稀罕。好比咱們有的,到了他國也同樣是稀罕的東西。不過這些年海上不太平,這些東西雖然舊了,倒不易得了。家裡以前還有好些,這些年所剩的也不多。」說罷又笑道,「往常家裡還有隨著曾祖父出海的老人,說起那些事兒才真正叫人覺得有趣,我總想著咱們家若是再有人能出海就好了。可惜曾祖父又下了訓誡,不許再做那些事。」
說了一大推,但撥開最裡面的內容,不過是說楚家不如當年富裕罷了。或者阮氏還有別的意思,明玉只當不懂,看著這些東西就好比看著稀世寶物,不安道:「這樣……如何受得起?再說這些東西都金貴,倘或路上不小心壞了,豈不是可惜?伯母和大嫂的心意我領了,但這些貴重的還是收起來吧!」
阮氏笑道:「都說了這些不算什麼,我這裡還有一個好東西專門給弟妹留著呢。親家太太和弟妹的姊妹們不嫌棄這些就好。」
說罷就叫大伙將東西收拾起來,一邊收拾一邊對賬清,最後將那賬目抄了一份送到明玉手裡,笑道:「沒別的意思,哪些東西送給哪些人也都註解了,沒得到時候送錯了。」
明玉又道了謝,香桃有事兒尋過來:「六爺和五爺到了,請姑奶奶過去一趟。」
阮氏聽了就站起身道:「快去吧,我安排人把東西送去,今兒下午也好一道裝上船。」
見過五爺、六爺,楚雲飛便陪著他們去外院,吳氏就領著管事婆子丫頭們將楚大夫人、阮氏預備的東西送過來,明玉忙請吳氏進屋裡坐。吳氏神色略有些不安地婉拒了:「我還有別的事,就不打攪四弟妹了,那些東西四弟妹要不要再一遍?」
不久之前才瞧過,明玉客氣道:「已看過了,還什麼?三嫂果真有事兒就忙去吧,改日請三嫂來坐坐。」
吳氏彷彿鬆了口氣,陪著笑道:「那我就先去忙了。」
說罷匆匆轉身而去,好似這裡有什麼東西是她要避諱的。明玉不由得蹙了蹙眉頭,半晌放下茶碗去隔壁屋裡,那些東西就放在桌上,蓮月站在桌子邊,盯著眼前幾樣,冷哼一聲道:「果然如此!」
香桃不明所以,問道:「什麼果然如此?」
蓮月隨手拿起一串手鏈,冷笑道:「這樣的東西家裡以前也有好些,不過是當年從外國帶回來不值錢的東西,賞給家裡奴婢們把玩的新鮮物件兒,或者放在鋪子裡賣給那些賣不起真貨的百姓,可到底和真的有差別,新的時候瞧著挺漂亮的,戴不了幾天就變了色,別說送人,就是賞給下人也沒幾個會拿出來戴。沒想到,竟然把這些東西搜了出來,我都好些年沒見過了!」
香桃一臉驚愕,蓮月不屑地撇撇嘴,一扭頭見明玉,忙恭恭敬敬地福福身。明玉走上前來,盯著蓮月擺出來的幾樣,大體看起來和方才瞧見的一模一樣,可若是仔細看就能發現不同來。
明玉拿起一串水晶手鏈,晶瑩剔透閃耀著璀璨的光澤,和之前楚家送去給四太太的看起來一模一樣,但份量卻輕了不少。她雖不瞭解這些外國人的玩意兒,可之前隨著阮氏,也都細細瞧過了一遍——蓮月擺出來的這幾樣都是假貨!
明玉臉色沉下來,蓮月低聲道:「這樣東西,奴婢不曉得大夫人和二夫人還有多少,不過咱們夫人庫房是真沒幾樣了。如今市面上就是假的也難得,若是真的,這麼一串手鏈大概要七八十上百兩銀子。」
「倘或假的呢?」
「假貨雖然也難得,到底不值錢,不過一兩銀子罷了。」蓮月想了想,又道,「奴婢聽府裡以前的老人說過,這些東西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帶回來的,這些年雖然還是有人出海,可卻沒去那麼遠的地方。」
一兩銀子和七八十兩銀子的差距……
「即便是一兩銀子,對那些家道艱難的人家來說也不算少,家境好些的未必會買假的來冒充。」
蓮月訝異地看了明玉一眼,敬佩道:「奶奶說的不錯,正是這個理兒,所以這些假貨在鋪子裡沒放多久便都收回來存在庫房裡。咱們夫人原來也有一些,後來賞給小丫頭們玩耍,如今一樣也沒了。可這些東西,三奶奶怎麼會有?」
明玉不由得看了蓮月一眼,蓮月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不見外人,才低聲道:「這幾年三奶奶和三爺幫著大夫人、大奶奶打理外面的鋪子買賣,不知為何年年虧損,三奶奶把自己的嫁妝都賠進去了……可她這樣做也委實過分了些,難道就不怕敗露了大傢伙臉上不好看?奶奶是不認得,可還有……」
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話有些逾越了,忙打住沒繼續說下去,小心翼翼地看了明玉一眼。
明玉並沒有聽到最後兩句,想著蓮月這樣說是肯定三奶奶動了手腳,把真的換成假的。她卻有些遲疑,吳氏為人看起來很是謹小慎微,真有這個膽子做這樣的事兒?按照蓮月的說法,這幾樣東西少說也有幾百兩銀子。
香桃忍不住問道:「三奶奶以前也……」
蓮月冷笑道:「可不是,那年還送假銀子呢!幸而不多,咱們夫人又沒追究才矇混了過去,也不許奴婢們再提,安分了這兩年,沒想到又故技重施!」
語氣裡滿是不屑,明玉想到跟在楚大夫人和阮氏身邊的那些丫頭,也常常用不屑的目光看吳氏。吳氏比小黃氏還年輕兩三歲,看起來卻比阮氏年紀還大似的。
雖然是庶出的媳婦,卻被婆婆和大嫂壓得死死的。明玉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蓮月徵求她的意見:「要不奴婢把這些東西給三奶奶送過去,看她怎麼說?!」
明玉輕輕搖了搖頭:「把這些清理出來,賬單子也改一改。」
蓮月微微蹙眉,彷彿有些不滿。明玉道:「還是先不要聲張出來,或許是別的人動了手腳也不一定。雖然價值不菲,錯怪了人可如何是好?」
蓮月一下子明白過來,如果阮氏和吳氏一口咬定送過來的是真貨,自然要疑惑到其他人身上。明玉是沒有這樣的東西,身邊這些人就更不可能有了,而自己之前恰好管著楚夫人的庫房,到底有沒有這樣的東西真難說清楚。到了那時候,她一個人如何勝得過更多的人。
這樣的事兒以前又不是沒有發生過,楚夫人身邊原來也有得力的管事和嬤嬤,先後都被各種由頭攆了出去。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又看了明玉一眼。
明玉道:「以後她們再送什麼東西過來,就當面看清楚。」
蓮月鄭重地了頭,想了想又道:「萬一她們又過來問呢?」
明玉輕笑一聲搖搖頭道:「不會,這些東西下午就要裝上船,這會子都快午時了。再說,我原本就不大認得的,她們能提出來,自然再好不過了。」
換成她一口咬定和在阮氏屋裡看到的一模一樣,丟臉的就不是她了。何況,阮氏也一再強調,這些都不值錢。既然要送禮,不管是好是壞,都沒必要以次充好吧,如此就不是送禮,反而是戲弄了。
明玉心情沉重,回想這兩天的事兒,還真沒一件是好的。還有那個春蕊,想到這裡便扭頭問香桃:「郎中瞧過春蕊如何說的?」
香桃淡淡笑道:「還能如何說?這些個郎中就是沒病也要說出個病症來,開些補氣益血的藥物,吃了也不壞事,不吃也沒什麼要緊。若是果真病了,再開些治病的藥,等好了便是郎中醫治好的,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依奴婢看,不過幾天她自己就好了。」
「話雖如此,她眼下是咱們屋裡的人,叫菊影去照顧她吧!」
香桃了頭,這頭剛把那些東西收拾好,就瞧見楚二夫人、小黃氏、楚鳳怡魚貫著進來。明玉忙起身讓座,楚二夫人看著桌上的東西,就笑道:「我也備了一些,雖然眼下小四不能陪你回娘家,這些心意卻不能少了。」
小黃氏一揮手,外面立著的婆子丫頭們便捧著大大小小的盒子進來,又逐個打開盒子,一樣一樣給明玉說了一邊,哪樣送給哪個的,連陳老太太和趙家太夫人都有。
「……老人家總要配些養榮丸之類的丸藥補補身子,這是上好的紅參,年前才得的。我們到底還不算老人家,他們小輩的吃了怕是消受不起,我一時又想不起送什麼好,就找了出來,白擱著也可惜了。」
紅參是給老人家補身子的佳品,楚二夫人送來的這四株,不但個頭大,顏色也極好,單瞧著就知道不易得。
明玉想到七爺的身子,這種性情溫和的補藥,也適合身子虛弱的人服用。但到底是送給長輩的,明玉大方地道了謝。楚二夫人笑瞇瞇道:「往後咱們都是一家人,別這樣客氣。雖然是我送的,也算是咱們的心意。我也曉得,你和趙二奶奶姊妹情分深厚。」
明玉感激道:「謝謝二嬸嬸!」
小黃氏笑道:「我就說四弟妹是通透的人,曉得娘的心意!」
明玉自然曉得楚二夫人是給她長臉,所以備的這些東西都是極好的,可俗語說得好,無事慇勤必有所求。但楚二夫人不說,她就單認為是長輩給她長臉就好了。
楚二夫人也沒落下王家的,明珍、王夫人都有,相對於給趙家預備的,略要此等些。明玉仍舊叫蓮月做了賬,按照楚二夫人說的分配。
送走楚二夫人,差不多已是午時,楚雲飛在外面陪陳明賢等吃飯,明玉忙換了一身衣裳去婆婆秦氏的屋裡。
蓮蓉已領著丫頭們擺上了飯菜,秦氏見明玉進來,便招手叫她坐下,笑道:「若是人手不夠,叫蓮蓉帶著幾個人過去幫忙吧。」
「蓮月很能幹,有她在已經很好了,如果把蓮蓉也叫了去,娘身邊就沒得力的人了。」
秦氏了頭:「也對,蓮蓉下午還要預備別的東西,吃了午飯,你陪我去庫房一趟,你大伯母和二嬸嬸送的是她們的心意,我也不能落後了。」
午飯後,略坐了坐,秦氏就吩咐蓮蓉從櫃子裡拿了鑰匙出來,叫了三五個壯實的婆子跟著,領著明玉去庫房。
庫房就在這座院子裡,外面瞧著不大不小一道門,裡面卻別有洞天,四間屋子相通,最外面一間放著各色綢緞,第二間擺著玉石器皿,第三間全是大大小小樣式不同的箱子,秦氏帶著明玉到了最裡面一間,東西比較雜,有擺件,也有家什,還有屏風等物。這些東西都用棉布蓋著,秦氏吩咐之後跟著來得婆子們才把棉布小心翼翼地揭開。
明玉站著的位置,恰好擺著一件兩尺高圓形鏤空花紋翡翠包邊琉璃玉敖雪松屏風,那雪不知是用何物所做,那松針更不知是何物,卻惟妙惟肖,彷彿真的一般。明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卻隔著一道透明的障礙,根本就摸不著。
這樣的手藝,明玉忍不住驚喜道:「沒想到還能瞧見!」
「這樣的手藝,如今已失傳,現存的也不知道還有多少。」秦氏笑瞇瞇地看著明玉,「阿玉也曾見過?」
明玉輕輕搖了搖頭,訕笑道:「聽別人說過,以前看過一本書,也提到過,可惜無緣見到真正的!」
秦氏看著琉璃玉屏風,笑容裡多了幾分哀戚,道:「這還是當年老爺費了不少功夫,才得到的。」
明玉不由得看著秦氏,秦氏眼裡閃動著水光,她忽覺如鯁在喉。秦氏將這樣的東西收起來,就是為了避免睹物思人吧?
可秦氏的目光,慢慢的竟變得有些冰冷起來,看著那件東西,彷彿看著的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