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安靜的讓人窒息,左側病床的老頭在呼吸機的幫助下緩慢的呼吸著,他的肺部偶爾會發出一種奇怪的喧響,那種聲音無法形容,就像死神的鐮刀在劃過鐵板,讓人有一種拿頭撞牆的衝動。
門口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王直無法起身,也沒辦法轉過頭去,但他知道那是母親在哭泣。
後悔嗎?
他又一次的問自己,但他卻無法回答。
至少,那個女孩沒事。
他對自己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說,試圖用這樣的辦法來安慰自己,但鬱悶的感覺卻越來越濃,讓他恨不得把身周的東西全部扔出去。
但他卻做不到。
「她是個婊子!」
趙崢是這樣說的,他似乎又看到趙崢在咬牙切齒的罵著那個女孩。可是難道他就不應該被責怪嗎?王直清晰地記得,是趙崢第一個發現小巷裡糾纏在一起的那幾個身影,也是他第一個衝上去。可是當那兩個人拿出刀的時候,也是他停住了腳步,眼睜睜的看著王直一個人衝了上去。
她也許是害怕了,也許是在擔心著什麼,可是這樣的理由卻不能讓王直原諒她的悄然而去。當王直身中數刀倒在血泊之中,她也許是因為害怕而逃離了現場,可是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天。
那個記者是個好人,但他也已經無能為力。電視台上已經播了兩次,希望她能夠良心發現出來作證,可是她卻一直沒有露面,這讓王直陷入了絕境之中。
沒有受害者的證詞,也沒有抓住行兇者,僅僅依靠趙崢和其他幾個同樣酒醉的朋友,無法證明王直是因為見義勇為而受的重傷。
王直無法忘記那個做筆錄的警察的表情,也許是惋惜,也許是同情,但也可能是嘲弄。
「很抱歉,但是如果沒有新的證人,我們只能按打架鬥毆處理。」
他是這麼說的,王直的母親在聽到這句話以後,直接軟倒在地下。
王直沒辦法起身,只能聽著身邊的人在手忙腳亂的把她扶起來,父親在一聲聲的呼喚著母親的名字,然而王直卻分明的感到他心底的彷徨和絕望。
「我們也沒辦法啊,警察這麼說,廠裡也沒辦法就這麼拿出錢來。畢竟,小王這個事情不是一天兩天,一萬兩萬能夠解決得了的。再說了,要真的是打架鬥毆,按照廠裡的規定,那是要開除的。我們廠領導真的是很難辦啊。」
王直又想起廠長陰陽怪氣的聲音。他那天沒有進來,只是在門口假惺惺的安慰著王直的父母。王直的父母是老實人,沒有聽出他言語裡的幸災樂禍,還在連連的懇求著。雖然沒能親眼看到,可王直不難想像出他的醜惡嘴臉來。
恰恰是在出事的前一個月,王直向集團公司舉報了廠長和書記藉著考察的名義帶老婆孩子去外地旅遊的事情。集團公司派人下來調查的時候,也是王直毫不猶豫的出面指證了他們藉著改造行政辦公樓,從中大肆撈取好處的事情。
這些事情廠裡的每個人幾乎都知道,可是沒人會說,也只有王直這樣不考慮後果的愣頭青會傻乎乎的指望著集團公司下來的人會秉公辦理。王直在書記的辦公桌上看到自己寫的舉報材料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紀委的陳書記明明白白的說過會保護舉報人,也信誓旦旦的保證一定要徹查到底的呀。
從那一天起,王直就再也沒有好日子過,這讓他心裡愈發鬱悶。
他不是沒有想過像別人那樣當做沒看見,反正浪費也好,貪污也好,花掉的都是公家的錢。
可他就是無法忍受。
他的父親是一名中學老師,從小的教育讓他對世事有一種偏執,不能說正義感過剩,可也是眼睛裡容不下沙子,見不得有不公平的事情。上學的時候,他就常常會和同學老師因為某些觀點的不同而發生爭執,如果不能把對方說服,他往往會心裡很多天不舒服。
上了班,接觸了社會,這種偏執更加強烈。他從來沒有想過,現實社會竟然是這樣的不公平。
可是他往往無能為力。
這種現實讓他感到痛苦,感到憤怒,可是他還是無能為力。
於是他只能常常邀約那些大學、中學時認同自己想法的朋友出來,喝喝酒,罵罵街,發洩一下心中的鬱結。
正是在這種狀態下,他下了舉報領導的決定。
也正是在這種狀態下,他明明看到了那兩個歹徒手裡的刀,但還是衝了上去。
因為他始終相信,邪不勝正,正義和公理終究會戰勝一切。
我錯了嗎?
王直這樣問自己。眼淚似乎要湧出來,於是他緊緊的閉上了眼。
母親的哭泣還在隱隱約約的傳來,這讓他證實了自己的想法。雖然沒人有告訴他,可他從別人的臉色上,知道自己的傷一定很重。
10天過去了,他腰部以下還是沒有任何知覺,只要稍稍一動,劇烈的疼痛就會從胸口一直蔓延到頭頂,然後耗盡他全身的力氣,只能在呼吸機的幫助下緩緩地喘著氣。
我癱瘓了?我癱瘓了!
他在心裡大聲的呼喊著,一開始只是懷疑,但很快便從旁人那裡得到了確認。
他竭力在父母面前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可是在他內心深處,他已經做了決定。
他才只有24歲,重點大學畢業,是廠裡的技術骨幹,雖然遭到書記和廠長的排擠,可他曾相信自己一定能戰勝所有困難。
但是現在一切希望都沒有了。
他可以想像自己的未來,一個只能終生坐在輪椅裡的病人,什麼都要父母幫忙,大小便失禁,永遠活在別人的同情裡。更不要說那高昂的治療費將會把自己的家徹底毀掉。
不,他不要那樣的生活。
他寧願讓自己變成一個回憶,一個茶餘飯後可以唏噓一下,談論一下,可永遠是機靈能幹、正義感超強的王直,而不是一個可憐蟲。
他閉上眼睛,默默地積蓄著力量。父母離開的時候,他裝作睡著,因為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痛哭出來,失掉最後的勇氣。
只有在護士換班以後過來關窗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
「能開著一點窗麼?今天有點悶熱。」
他微笑著說,那個護士猶豫了一會兒,把窗戶留了一條縫。
「能給我打點杜冷丁麼?今天感覺有點特別疼,睡不著覺。」他進一步要求說。過去幾天,他也曾經這樣要求過,大多數時候都得到了滿足。
「可是你一小時前剛剛打過一次啊?」雖然這麼說,那個護士還是很快配了針水過來。她年紀不大,特別好說話,這也是王直選擇她的原因。
「外面怎麼那麼熱鬧?」王直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希望自己能夠多說兩句話。
「哦,今天是獅子座流星雨啊,很多人在外面等著看呢。」年輕護士小心的把針水推進王直的軀體,然後把他的身體放好。「你好好修養,過幾天就可以出去看了,報紙上說要持續好幾天呢。」她安慰王直說。
「謝謝。」王直由衷的感謝道,如果沒有這一針,他沒有把握完成爬出窗口的歷程。
「今天幾號了?」他最後問道。
這就是我生命終結的日子了。他對自己說。
「7月31日,呵呵,據說是世界末日呢。」年輕護士開了個玩笑,把他的床鋪又整理了一下,然後托著東西走了出去。
世界末日?呵,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在這一天死去。不過過了今天,世界就與我無關了。
隔壁床的老人又在發出那種讓人狂躁的呼吸聲了,王直不再猶豫,用盡所有的力氣把自己撐了起來。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他緩了口氣,毫不猶豫的往床邊爬過去。
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王直終於把自己放在了窗台上,病服像是過了水,緊緊的貼在他身上。他感到自己所有的力氣都已經耗盡,而越來越強烈的疼痛也幾乎要讓他昏厥過去。
深藍色的天空中,無數閃亮的星星墜落下來,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
真美。他對自己說。
這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驚呼。於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前靠去。
對不起。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一天是1999年的7月31日,獅子座流星雨第二次進入大氣層。
偉大的預言家諾查丹馬斯預言的世界末日。
這一夜,有無數的情侶依偎在一起,說著天長地久的誓言;也有無數的信徒聚集在一起,祈禱著,等待著審判日的到來。
然而,這一夜過去,什麼都沒有發生。
地球繼續沉默的轉動著,天空中依然偶爾有流星劃過。
情侶變成陌路,信徒摒棄了信仰,依然有人用流星許著願望,生活也在繼續。
社會漸漸變化,科技慢慢進步。
無數個向王直這樣的青年人開始悄悄躲在在網絡的角落裡抨擊著世界,抨擊著社會。
但他們憤怒的時候多,挺身而出的時候卻少。
世界越來越複雜,但英雄越來越少,壞事卻越來越多;幸福越來越遠,**卻越來越多。
除了一個人,世界仍在固執的沿著它的軌跡往某個方向運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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