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憂鬱地望著她,感受到她心底漫溢的悲傷,他的心也跟著痛痛地撕扯。
半晌不語,心中卻早已經解讀出她的意思,「所以……你後悔認識我,跟我結婚?」
她揚起楚楚的淚顏,內心淒苦,卻又堅定,「如果我說是的,你恐怕會覺得殘忍,可我真的覺得自己很不孝,我當時只顧著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卻忽略了身邊原本已有的幸福,爸爸死後,我甚至都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媽媽更是,她會變成這樣,她會這樣怪我,其實是有道理的……
「你知道嗎,我爸爸被綁架的那一晚,媽媽四處籌錢,當時最有能力幫我們的人,是喬立傑……你還記得他嗎?喬娜薇的哥哥,喬氏銀行的第一繼承人,雖然他人品不怎麼樣,但他確實很有錢,媽媽曾經想撮合我和他在一起。
「當然,我不可能會願意,但是,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會求到他,或許……或許我會委曲求全也說不定。我知道這種事情沒辦法假設,我也知道真要到了他面前,我未必真的能做到卑躬屈膝,但是,當時看到媽媽那種四面楚歌的情況,我真的感覺很難受、很無助,可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
「爸爸媽媽養育了我十幾年,從小到大,他們都給我最好的東西,可是在他們遇到困難,需要我的時候,我卻無能無力,什麼都做不了,還要連累一直最疼愛我的外婆,她為了幫媽媽還錢,為了清除我身上背負的污點,賣了她所有能賣的東西,包括她年輕時為外公畫的肖像……
「我覺得我太不孝了,辜負了那麼多人,我也很失敗,當初離家出走,是為了跟你結婚,是為了追求幸福,可是到後來,我們爭吵、冷戰,婚姻岌岌可危,只能靠……只能靠著孩子維繫……我發現我怎麼什麼都做不好,親情、愛情,全都維持不住……
話說到這裡,她終於忍不住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他心痛地走向她,輕輕拉她入懷,用自己的肩膀給他依靠,「是我不好,沒有能力讓你過得更好,讓你受了委屈。」
「也不是……」她呢喃著搖頭,啜泣地闡述,「我只是覺得,我們兩個人不適合,愛得太沉重、太累了,而且還會傷害很多人……所以……」
「所以,不如結束。」他替她說出下面的話。
終於,他明白了,她當初選擇跟他離婚,是已經到了怎樣的絕境,不光是家破人亡,更是心理防線的崩潰。
她傷心地點頭,淚珠隨著一顆顆滾落,打濕他的襯衫,也灼痛了他的心臟。
「你當時應該告訴我,或許……或許我能幫到你……」他用了兩個「或許」,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行不行,但起碼是有可能的。
她不懂,揚睫望著他。
他閉了閉眼,諱莫如深地對她講起自己的身世,他從來都沒有對她說過,因為他自己都不想承認。
「薄荷,你知道的,我是私生子,我從小就跟媽媽相依為命,我的親生爸爸……人根本不在國內,他和我媽媽認識的時候,是駐外使館的參贊,一次偶然回國,跟我媽媽認識了,我媽當時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國外的家裡,已經有妻子有兒子……等到後來知道的時候,已經有了我……
「我一直到了16歲,他才來找我,可是他來找我的目的,是想要我去救他的另外一個兒子,他的那個兒子從小在國外長大,據說很優秀,讀貴族學校,文武全才,可是很不幸,在一次跟同學騎馬的過程中,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左腎破裂,沒有辦法挽救,整個切除,所以我那個所謂的爸爸,就忽然想到了我,想要我捐出一個腎……
「我覺得很可笑,那個是他的兒子,我就不是嗎?雖然我從來也沒想過認他,但同樣是他的孩子,為什麼就要分出三六九等?就因為我出身不夠好?就因為我媽媽是一個人之將死的肝癌患者?
「我沒有那麼大方,也沒有那麼善良,我一口拒絕了他,我說他若是強迫我,我就去公開我是他私生子的事情,讓他再也裝不了偽君子!他那時已經是駐外大使了,自然不會被我一個窮小子威脅,不過我告訴他,他如果逼我的的話,我就跟我媽媽一起去死。
「他知道我不是開玩笑,當然不敢再強迫我,於是灰頭土臉地回了國外,繼續尋找合適的腎源,但是很不巧,我和他的另外一個兒子,都是rh陰性血,很難找,在等待腎源的過程中,他的那個兒子腎衰竭,最後死於尿毒症……
「然後我的麻煩又來了,以前他有一個正牌的兒子,可以拿出去炫耀的優秀的兒子,所以對我的生死不聞不問,但是後來他的兒子就只剩下我一個了,他就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千方百計想帶我去國外,我自然不肯,我媽媽那個時候也是癌症晚期了……
「十年前,外婆舉辦畫展的那個晚上,我們兩個吵架之後,我本想暫時出去冷靜一下,卻忽然接到醫院的通知,我媽媽病危,連一句遺言都沒來得及說,就撒手人寰。可是你知道過分的事情是什麼嗎,我那個冷血的爸爸,竟然在當晚就派人來找我……」
「然後呢?」她心痛地問,她從來都不知道他的這些事,好心酸。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那麼愛孩子,因為自己從未得到過父愛,所以想把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他無奈地苦笑,「然後……他說只要我肯去國外認他,他可以答應我一切條件……所以我想,如果你那個時候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去求他幫忙……錢的問題他應該會答應我的,畢竟我是他唯一的血脈了,他做夢都想我能叫他一聲爸爸。」
她聞言,頓抽一口涼氣,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為了她,去認那種冷血的父親?
如果他真的那麼做的話,等於是把靈魂出賣給魔鬼!
她的眼眶泛紅,雙眸灼痛,卻是淡淡地搖頭,「關守恆,別說了……我告訴你當時的情況,並不是想要你的同情,也不是想讓你愧疚,我的意思其實是……我們當時太年輕、太幼稚了,認為愛情大過天,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太大了,成長的代價是巨大的,而我們都沒有後悔的機會,人一旦做了選擇,就沒有退路,人生是不能是倒回來重過的……所以,我們離婚了就是離婚了,我們無法回頭,再怎麼回頭看,過去的也都過去了,我們只能向前看……你明白嗎?」
他惆悵沉思,黯然點頭,「明白。」
她的意思是,他們已經覆水難收,可是……他不想再看她一個人這麼辛苦,他想幫她。
「薄荷,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你還欠多少債,告訴我一個數,我替你還。」
她倉惶地搖頭,「關守恆,你別這樣!」
她現在不想要他的同情,因為她對當年自己的選擇沒有後悔,她只是希望,從今以後,他不要再念著過去,不要再活在陰霾裡,希望他能真正地放下。
他卻堅持,「我不是可憐你,就當做是當年我欠你的吧。」
「你沒有欠過我。」
「如果我早就有這個能力的話,或許當年我們就不會那麼難了,如果當時我就這麼有錢的話,你媽媽就不必……」他的話沒有說完,卻戛然而止。
不對,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當年沈眉沒有挪用公款,如果可以逃過一劫,沒有被警方抓捕的話,那麼她不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那麼他和薄荷,或許也就不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他再次想起沈眉說過的話,她懷疑他是那個舉報者,原來她真的沒有想錯方向,他當然可以對天發誓,不是他做的,但是……他不能保證,不是那個人幹的!他爸爸派來接他的那個人!
他記得,那一晚那個人一直跟著他,所以……他會不會是受了他爸爸的指使?用這種方式,斷了他的絕路,讓他在溪海再也生無可戀,然後遂了他的心願,義無反顧地出國?
想到這裡,關守恆的心重重一顫,連腳步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下,甚至感覺自己站不穩,一股寒意從腳底躥起。
薄荷察覺到他的神色有異,不由得緊張詢問,「你怎麼了?」
他沒回答,他不敢回答!
如果他猜對了,真的是他爸爸干的,他……該怎麼面對她?
他雖然沒有直接害過她,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話,她的命運,她媽媽的命運,她全家人的命運……或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就算不會比之前好,但也決不至於像是現在這麼悲慘。
「關守恆,你沒事吧?你說話啊!」
說話?他能說什麼?說我恨了你十年,到頭來發現,其實應該是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