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上杜半山,三人御風而起,回到了朝陽峰頂。原本氣勢恢宏的華山仙宗祖壇八景上天宮群殿,此時已經盡成一片瓦礫,連鎮守太華洞天的五峰朝元大陣也散了。有不少華山低輩弟子,神情呆滯的坐在廢墟之中,他們眼望著一派淒慘凋零的景象,已是默默的淚流滿面。
自古成王敗寇,如果今日金霞上人大計功成,那華山仙宗自然是如日中天,從此號令天下道門莫敢不從。但他功敗身死,華山派就成了遭千夫所指的罪人,連帶著泰山、嵩山、恆山、衡山四家,也會受到牽連。
而召南子背負著滿身因果,早不知逃去了何處避禍。
諸事牽扯之下,俞和也只是朝相熟的幾人遙遙一拜,便與寧青凌和杜半山駕起雲頭,自行離開了西區太華洞天。衛老魔很想追過去,再對俞和說些話,但他身邊還有萬餘魔宗高手,全等著聽他一人號令,於是衛行戈眼珠轉動,遣人去把祁昭請過來說話。
騰雲駕霧的一路返回蜀地青城山,俞和與寧青凌都是一身輕鬆,故此遊山玩水,也不著急。杜半山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也不願早回終南,就巴巴的跟著俞和閒逛。有不少從朝陽峰下來的道魔修士與他們擦肩而過,但見到是這三尊煞星,都忙著遠遠避開,兩件先天至寶與一位劍道至境大宗師,誰還敢上去招惹尋死?
第二日未初時路過古城長安,三人興致勃勃的落下凡塵,去城中酒肆裡吃了頓飯。寧青凌也給藏身於撫仙湖底的女弟子們發了信符,命她們啟程返回青城山。再往西南走了一程,碰巧在小星子山中發現有株五百年道行的人參jing出土,杜半山惦記司馬四小姐道行尚淺,正需靈藥補益,於是喚俞和按落雲頭,三人便去抓這只撞了天大霉運的參jing。
就在半山師兄樂呵呵的把人參jing攝入煉妖壺中時,俞和突然心有所感。他抬頭朝東北方向望去,只見漫天散雲之間,隱約閃過兩道快得不可思議的劍光,一前一後的朝南面不遠處落去。
俞和眼珠一轉,對杜半山與寧青凌道:「碰巧遇著老熟人了,說起來我還真得與這位前輩也了一了因果。師妹你與小杜在此稍後片刻,須知但凡參jing出土之處,大都還有其他天材地寶伴生,你們且去尋覓一番。毋需擔心我,去去就來!」
說罷,俞和徑直御劍向南飛去,小寧師妹略含擔憂的望了望自家師兄的背影,卻也沒說什麼。
皎皎劍光擦著莽莽林海,向南疾飛了差不多一百二十里。俞和望見遠處有一片山間碧湖,湖水平整如鏡,在湖中心的水面上,有兩人凌空而坐。
其中一人黑髮七尺,根根朝天倒豎,他面上無須無眉,雙目無珠,雙臂雙腿也是齊根而斷,身上披著一件月白麻布寬衫,袖管褲管全部紮起,渾似個麻布口袋。此人通身上下就只剩下從頭至臀,統共三尺多長的一截殘軀,可依舊筆直的端坐在虛空之中。
另一人倒是四肢俱全,不過他鬚髮皆白,身子枯瘦如柴,面相十分老邁。他穿著一件靛藍布褂,膝上搭著厚氈毯,足蹬青布軟靴,打扮得好似是個老員外郎。這老者雙目緊閉,也是背脊挺得筆直,坐在一張木輪椅上。
這在湖面上遙遙對峙的兩位,俞和都是認得的。四肢全無的那人,正是昔年在京都定陽樵山肅王府一戰中顯身過的「劍殘客」楚冥子。而他對面那位,則是楚冥子的授業恩師,將古法劍道煉煞驚魂術傳給俞和的羅修上人。
這一殘一老兩人可都是當世修劍的大宗師,半隻腳踏入「萬劍歸宗」至境的頂尖人物。他們在此默默對峙,身雖未動,但兩股凌厲的劍意殺機已然瀰散開來,激得週遭百丈的枯枝落葉盡在翩翩飛旋,好似有萬千柄利劍凌空狂舞。
就聽劍殘客楚冥子說道:「師尊,徒兒不肖,今日要與你印證劍道!」
羅修上人雙目微睜,眼皮縫中流出兩道厲芒,他冷笑說道:「萬劍歸宗,當世唯一。雖然你我早晚必有一戰,不過在老夫看來,你此時的境界尚漸三分,今日動劍,你難逃一死。」
「我看未必。」楚冥子張口說話,隨他氣息吐出,就見湖面上突然泛起七道筆直的水線,朝著羅修上人一劃而去。
老劍客也不作勢,只冷冷一哼,那七道水線就在離他丈許遠之外消於無形。羅修上人忽一轉頭,雙目睜開,自他眼中射出兩道無形戾煞,朝俞和飛來的方向罩去,口中高聲喝問道:「來者何人?」
俞和斂去劍光,輕輕一揮手,就打散了無形煞氣。他朝羅修上人作揖拜道:「參見前輩。」
「是你?」羅修上人目現奇光,拿眼細細的端詳著俞和週身。
俞和點了點頭,卻轉朝楚冥子問道:「想問楚冥子前輩一事,敝師叔章炎真人現在何處?」
「死了!」楚冥子冷冰冰的吐出兩個字。
俞和眉毛一皺,追問道:「身死何處?」
楚冥子臉上浮起厭惡之色,他並未再出聲回答,而是朝著俞和嘬口一吹,有道白森森的劍氣衝口而出,只一閃,便刺到了俞和胸前。
俞和冷哼一聲,卻不動劍,他也是吹出一道無形劍氣,迎了過去。兩道劍氣當空相撞,就聽見金鐵交鳴之聲大響,下面的湖泊突然好似沸騰了起來一般。
那楚冥子的劍氣被沖得支離破碎,一道青光餘勢不減,反刺向楚冥子的面門。
這位不可一世的劍殘客,似乎猛地吃了一驚。他本不認得俞和,也不知道對手亦是一位修入了「萬劍歸宗」至境的劍道高手,神念查知自己一劍無功,反倒是人家的劍氣破空飛至,這讓他驚愕萬分。不及細想,楚冥子趕忙再一張口,將本命飛劍給噴了出來。
「鏘」的一聲大響,只見一口二尺長的小銀劍打著旋兒倒飛出去。劍殘客楚冥子通身劇震,險些就要栽進下面的湖水之中,看他那一雙褲管,已經被水花沾濕了小半。一股凌厲無匹的殺機劍意橫空而來,罩定了楚冥子的身形,一時間竟讓這位桀驁不馴的劍中癡者不敢再動真氣。
「好,好劍法!看來是大功告成了!」羅修上人眼見俞和一招鎮服楚冥子,老劍客面露狂喜,身子已經在木輪椅上直立了起來。他口中唸唸有詞,忽然伸出枯槁的雙手,朝俞和遙遙一抓,那兩手掌心中,各有一道血符閃現。
俞和就這麼施施然的站在虛空中,任憑羅修上人施為。老劍客三番五次催動秘法,可卻望見俞和身上連半點兒反應也沒有,於是他徒舉著雙手,疑惑的直眨眼。
「羅修前輩可是想替晚輩除去『四九道心魔種血符陣』?」俞和淡淡一笑,對羅修上人說道,「不敢勞動前輩,那符陣早已被拔除了。」
「什麼?」羅修上人臉色一變,翻手抽出一口三尺半寸寬的軟鐵法劍,橫劍於胸前,神色戒備的盯著俞和。
俞和當然明白羅修上人此舉的含義。老頭子把「四九道心魔種血符陣」埋入俞和的識海,又叫他去斬殺那些赤胡傀儡修士,其中必定大有隱情。說不定等那三十五個傀儡修士盡數死於俞和的劍下,使得血符陣的三十五處陣眼裡血氣滿盈,那麼俞和的這一身修為,恐怕就要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此類「移功換鼎」的手法,常被魔宗修士所用,甚至在師徒之間也屢見不鮮,奪他人道行灌入已身,可以輕輕鬆鬆的省去幾百年苦修,何樂而不為?雖然俞和不能肯定羅修上人對他施展的就是這類手法,但看老劍客剛才的一番施為,估摸也差不多少。
這般手法和其中心思的確陰毒,但俞和卻並不算有多麼痛恨羅修上人。畢竟老劍客在傳授他古法劍道之時,還是當真的悉心調教,而在西北之戰中,也曾對他多有照拂,故此俞和對羅修上人既不怨恨,也沒什麼感激之情。
想到俞和方才驚艷的一劍,羅修上人神情有些不安,他一邊默默運轉劍元,一邊喝問道:「誰人替你拔除的魔種?」
「蜀山仙宗掌教大尊邢天真人親自出手。」俞和其實完全沒打算跟羅修上人動手,他環抱雙臂,只用劍意氣機懾住楚冥子,然後把他與蜀山掌門鬥過九劍的事情說了出來。那一段雖發生在夢境之中,但既然是邢天與丹清真人有意而為,基本上就跟真人比劍全無分別。
俞和還刻意在言語中暗暗提點,意指羅修上人對古法劍道的理解太過偏激,已經誤入了歧途。
哪知道羅修上人與楚冥子聽完俞和的述說,兩人根本不在意什麼四九道心魔種,也不關心古法劍道對心性的種種影響,他倆齊齊急聲追問道:「若是現如今,你再跟邢天生死鬥劍,當能接得下他幾劍?」
俞和掰指頭算了好半晌,才遲疑的答道:「如果蜀山掌教全力施為,我恐怕最多接得下他二十劍。邢天前輩的道行修為委實太高,其劍意之深、劍罡之強天下無雙,教人難以抵擋。」
「二十劍?二十劍!」羅修上人與楚冥子聞言,盡都臉色發白,身軀顫抖,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只見楚冥子殘軀一墜,「咕咚」一聲栽進了碧波蕩漾的湖水中,便再沒了動靜。而羅修上人仰天長歎,忽然把那口窄刃軟鐵長劍遠遠的甩進了山林之中,老劍客也不理會俞和,只揮手召來一道狂風,霎時間走得無影無蹤。
俞和見狀,也不奇怪。他隱隱猜到,當會是這個結果。
羅修上人與楚冥子師徒,皆畢生於沉溺劍道之中,幾近癲狂。修劍之人都存有一股捨我其誰的銳氣,所以這對師徒,竟會為了爭那獨一份兒的「萬劍歸宗」至境真髓,而在這裡刀兵相向。在他兩人的心目中,蜀山掌教邢天便是阻擋他們劍道大成的最後一位攔路人。
此時論及劍術道行,楚冥子確實差了俞和半籌,但其師羅修上人與俞和只在伯仲之間,鬥起來當真勝負難料。俞和一說他只能接下蜀山掌門二十劍,立時教羅修上人與楚冥子心神劇震,他倆大有種心灰意冷的失落感,於是再也無意鬥劍爭雄,紛紛黯然而去。這一場在當世絕頂劍道大宗師之間的生死證道之戰,也就自然而然的消解於無形之中了。
拍了拍手,俞和望著重歸平靜的湖水,一笑而去。
至此,一場因召南子盜寶而起的道魔兩宗華山朝陽峰大鬥劍,就這麼變成一出離奇的鬧劇,終於是拉下了帷幕——
文後語:
至此,《玄真劍俠錄》第七卷「靈台如鏡照心燈」已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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