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與魔論道,當立斬!」
金霞上人根本不理會魔宗修士的調侃。他目現殺機,雙手一翻,那柄盤龍紋黃玉杵飛旋起來,挾著團團陽火,帶起嗚嗚風聲怪嘯,直朝抱星子與挖心姥姥劈頭砸去。
此時無論是抱星子還是挖心姥姥,都已到了強弩之末的境地。尤其是抱星子,方才被自家法寶九九極樂鎖心鼎當胸一撞,震得他肋骨盡碎,腔子裡的五臟六腑全都移了位,手腳上提不起半分力道。金霞上人挑飛九九極樂鎖心鼎時,暗中運用了借物傳勁的精妙法門,將一股剛猛霸道的道家無形真罡打入了抱星子的肉身中。老道士既然插手幫了召南子,那他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存心要將抱星子一擊格斃,殺人滅口。
抱星子是全仗著一股自碎內丹而生的本命丹氣,以陽壽作祭,逆運合歡宗秘法,想救出挖心姥姥,再跟召南子同歸於盡,好讓魔宗修士趁機奪回東皇鐘,自己但求死個清白磊落。可他受了金霞上人的要命一擊,內鼎立時粉碎,十二正經齊斷,這股本命丹氣隨即煙消雲散,天人五衰之相畢現。抱星子強嚥下湧到喉頭的逆血,但覺胸腹中如有熊熊大火燃燒,暴亂的真元罡氣化作億萬根鋼針,從身子裡面往外鑽刺,他自知命xing道基毀盡,這是劫數已到,只得閉目待死。
挖心姥姥倒是大為不甘,她忍辱負重,硬是撐了幾十年魂魄不散肉身不壞,今日好不容易脫出桎梏,真不想剛剛重見天日就身死當場。但見挖心姥姥抖手揮出一根絲絛,在抱星子腰間飛快的繞了數匝,她催動最後一絲真力,急想扯著抱星子抽身就走。
可這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兩人,哪裡能快得過破空飛來的盤龍紋黃玉石杵?挖心姥姥剛退開三步,正yu咬破舌尖,祭出血遁之法,就見一道黃光如怒龍,張牙舞爪的撲到了面前,那雄渾的氣勁與凌厲的殺機,懾得人心膽發寒。
挖心姥姥恨恨的望了一眼那盤龍紋黃玉石杵,心知已然是躲不過去了。她一手拎住抱星子後領子,也不拚死抵擋,卻忽然抬起頭,滿含幽怨的看向漫天魔火黑雲。
彷彿是回應著挖心姥姥期盼的目光,那萬丈魔雲中果真有奇光閃動。但看盤龍紋黃玉石杵落到挖心姥姥頭頂三尺,有道七尺血符菉憑空顯化,擋在了杵頭前面。這道血符菉中的赤紅篆字個個如靈蛇扭動,一橫一豎一撇一捺伸展開來,一下子便將盤龍紋黃玉石杵密密縛住。恰好似一條黃龍落進了群蛇窟,驚起千百條血蟒,彼此糾纏在了一塊兒。
金霞上人踏腳一跺,掐訣點指,那盤龍紋黃玉石杵上立時寶光大振。再看這寶杵晃了三晃,搖了三搖,烈烈陽火升騰,呼吸間便將血符菉煉成了一縷青煙。黃龍脫困,原勢不改,依舊向挖心姥姥的頭頂天門搗去。
儘管這道七尺血符菉,僅僅只是擋住了盤龍紋黃玉石杵不到一息的功夫,但也足以能扭轉危局。
挖心姥姥的臉上,已浮現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意。只見其頭頂上方一尺,有團五色祥雲盤繞,數不清的五方五行真氣如萬條霞帔垂落,間有點點星光流溢,形如一幢迷離五彩的華蓋團傘,將她與抱星子通身罩了個嚴嚴實實。
金霞上人雙眉一皺,抽了抽嘴角。老道士不僅知道這五行罩體神通的厲害,更知道施展這般法術的人甚不好惹。他若是還不依不饒的運杵砸下,那下一刻恐怕就是烏雲蓋頂,萬魔齊動,而他金霞上人運籌帷幄十甲子的驚天大計,便要化作影。
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在眾目睽睽之下,戲還得作上一作。金霞上人暗暗收回九成真元,那盤龍紋黃玉石杵在五彩華蓋上輕輕一撞,旋即彈開,老道士伸手一撈,寶杵便飛回了他的掌中。
召南子朝著東皇鍾噴出一口精氣,先天至寶顯出丈二黃鐘法相,將他與自家師祖的身形護住。那些跌下萬象銅台的褐袍華山修士,統共一十二人,也都重新登台,圍著金霞上人與召南子,擺出一座「天將曜ri陣」。
俞和遙遙望去,見這些褐袍道人的穿著打扮,同被他斬於百尺幢驚心石陣眼旁的赤胡傀儡修士一模一樣,腰間也都掛著華山仙宗長老院的紫玉符牌。只是這十二人臉色蠟白,五官僵硬,分明是都帶著生皮面罩,未以真面目示人。掐指算算人數,那潛入九州腹地之中的赤胡傀儡修士,也恰好該還有一十二人尚存。
彼因果之子,不可不殺,不得不殺!俞和暗暗從袖中摸出了一口長劍,心中盤算該何時出手才好。可這劍鞘一落入掌心,他卻覺得無有金鐵之硬冷,反倒甚是細滑。低頭一看,就見這口劍的劍鞘上,密密的纏著一層青絲,好似少女的長髮,正是臨行前寧青凌贈給俞和的那口拔不出鞘的「青劍」。
小寧師妹一見俞和取出此劍,趕忙伸手攥緊了自家師兄的袖角。俞和自然懂得寧青凌的心意,他按住胸中殺機,不動聲色的站在人群之中靜觀其變。說不定等會萬象銅台上風雲突變,道魔兩宗大打出手,根本不消自己現身上前,那些傀儡修士就要被魔宗高手斬作刀下之鬼,豈不正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妙事?
挖心姥姥捋了捋鬢邊的亂髮,朝頭頂魔雲欠身一禮,風情萬種的笑道:「還是司空先生與衛大人心疼奴家,二位哥哥若不嫌棄殘花敗柳,奴家真願以身相許,盡心伺候。只可憐我一介弱質女子,卻被這道門的老賊小賊強擄了去,幾十年來飽受作踐,心頭大有怨氣難消,還乞兩位哥哥垂憐,替奴家報仇雪恥才好。」
挖心姥姥言語之間,可是給召南子與金霞上人狠狠的抹了一把黑。她這話說得,當真好似華山仙宗壞了她的婦道名節。可偏偏召南子又曾經是合歡雙仙之一,頂著個「合歡宗」的惡名頭,不免會讓旁人想歪了去。
再說這挖心姥姥的皮相,的確是個美艷絕倫的少女模樣。此時她氣息虛浮,髮髻散亂,臉色慘白,身上的錦緞宮裝破破爛爛,十足十像是一個久受欺凌的苦命女子,惹人心疼。但她不說話還好,這一開口說話,那嘶啞的嗓音好似耄耋之年的老嫗,讓人又覺得分外詭異。
半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姥姥莫要慌張,今有我天山十大老祖法駕親臨,定會為你做主!」
但見一小片魔火黑雲冉冉落下,雲頭上站著一十三條人影,個個氣機如淵如獄,可知盡都是西北魔宗裡面的翹楚人物。為首一人身穿青布短襟箭袖長袍,一對燒天眉斜飛額角,虎目中精光四射,頜下一圈濃密的絡腮鬍須,襯得其人威武不凡。此人可不正是名震九州的魔宗巨掣,得了北極中天紫薇大帝道統的「行戈法王」衛行戈?
站在衛老魔身後的,是一位枯瘦如柴的黑袍修士。他滿頭亂髮如草,只以麻繩繫住,一對眼珠裡不見眼白,盡作漆黑之色,甚為古怪。俞和曾在落雁口雄關前見過此人顯身,當時他隨同挖心姥姥齊來助陣衛行戈,法號青荼散人,也是西北魔宗裡面一位凶名赫赫的大人物。
這青荼散人曾是終南仙宗的內門弟子,而且還是青言真人那一輩弟子裡面的真傳大師兄,他天資卓絕根骨稟異,被宗門師長視為下一代的棟樑之才。可不知為什麼,這人將終南仙宗的三大絕學、二十四般秘傳神通盡數煉成之後,居然棄道入魔,而且是自行將一身道門真功盡數散去,點滴不留。歷經了一番常人無法想像的大破大立之後,青荼散人只用了不到一甲子的光陰,就將魔宗九**的心法煉到了大成之境,神通修為遠勝往昔。終南仙宗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三番五次的設計伏殺,想清理門戶,但卻總被青荼散人全身而退,反倒是青言真人那一輩的終南精英弟子,在青荼散人手中前後折損了十幾位之多。他甚至還用這些終南弟子的金丹生魂,煉成了一件威力驚人的邪門法器,氣得終南掌門純陽真人連下九道周天誅殺令,可青荼散人至今依舊逍遙自在。
能對昔日同門如此辣手無情,這位青荼散人端是有非比尋常的心性。他一身九淫魔功也是十分詭異,站在衛老魔身後不露半點生氣,身形飄飄蕩蕩,時隱時現,不似生人卻似yin鬼。
在青荼散人的身邊,站著一個書生打扮的灰袍人。這人用一條黑布掩住了雙目,也不知是雙眼盡盲,還是另有玄虛。這灰袍書生左手背在身後,右手只剩食指和大拇指尚存,其餘三指齊掌而斷。他兩根手指中間夾著一支細細的銅桿毛筆,毛筆筆尖上蘸的不是墨汁也不是硃砂,而是猩紅的血水,那血滴滴答答,似乎總也流不盡的樣子。
俞和不認得此人,但他聽青城仙宗的修士們私下議論,在圍攻華山朝陽峰的老魔中,有一位名號「七指書生」的符道高手。看這位執筆書生右手殘缺三指,說的當就是他了。
在衛行戈、青荼散人和七指書生身後,站著一排十人。他們皆是一般無二的高矮胖瘦,渾似從同個模子裡面摳出來的。但就算以俞和的目力,也根本看不清這十人的面相,他們每個人都籠罩在濃郁的黑煙中,通身散發出不似人間的氣息。乍看之下,彷彿他們十人只是一道元神化身在此,而其真身卻在忘川河畔行走、三生石下打坐,吞吐著陰曹地府中精純的九幽死氣。
記得青城謝玄光曾說,這次率眾來攻打華山仙宗的西北老魔裡面,其中名氣最凶、修為最高的,並不是衛行戈、玄牝老祖、混元無極叟、七指書生、天山四聖、青荼散人等,而是歸隱了三百年之久的西北魔宗「十殿閻羅王」。這十人自號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閻羅王、卞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輪迴王,全都是半隻腳踏入了地仙境界的老魔頭。西北魔宗上代掌教血魔老祖曾帶著他們十人,與崑崙、蜀山兩派的頂尖高手大戰七天七夜,最後十殿閻羅王重傷歸隱,在天山絕崖閉關苦修,但求成就地仙道果,再往崑崙一洗前恥。
這次為了奪回東皇鐘,替吞天老祖報一劍之仇,十位老魔聯袂破關出山,帶著西北魔宗的近萬修士殺向西嶽華山。不成想卻在半路上撞見了終南、崑崙、祁連、星宿海仙境、瀾滄江、通天河等西北道門的三千多位修士。兩邊狹路相逢,大打出手,十殿閻羅老祖結成碧落黃泉鬼哭陣,一戰之下,不知陷殺了多少西北道門名宿。
想不到這會兒大戰將起未起,十殿閻羅王就已然現身當場,八景上天宮真武殿前的道門修士人人如臨大敵,屏息凝神的望著萬象銅台之上。前來助陣的各派高手紛紛激揚氣勢,與從天而降的浩瀚魔煞相抗衡,其中蜀山、青城兩派高手的氣勢最盛,只見道道霞光沖天,層層氤氳瀰漫,不愧是執九州道門牛耳的上古大派。
衛老魔素有大將之風,在如此劍拔弩張的關頭,他依舊面帶笑容,朝著金霞上人施施然抱拳一揖道:「見過金霞道友。貴派委實英傑輩出,當得五嶽魁首,衛某佩服!只是想問金霞道友一句,『盜亦有道』何解?」
俞和一聽衛行戈的話,頓時忍不住嘴角一勾,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句「盜亦有道」可問得巧妙,在道門修士看來,召南子的盜寶回山,的確是「盜亦有道」,但從衛行戈嘴裡說出來,可就是在含蓄的嘲諷華山仙宗「道亦有盜」了。
不過金霞上人可不想跟衛老魔打機鋒,鬥口舌,他一甩袍袖,冷冷的回道:「無解!」
「好個無解之解!金霞道友貴為一代道門大宗,果然天縱奇才,能從老莊聖人的經典中獨闢蹊徑,傳下一脈『樑上君子』大道,教人不由得拍案叫絕。只是這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行,卻是貴高徒被我魔門染化,憾甚!衛某深感慚愧,願替金霞道友清理門戶,可否?」
金霞上人橫挪一步,將召南子完全擋在身後。他把掌中盤龍紋黃玉石杵往銅台上重重一頓,沉聲喝道:「你這魔頭顛倒是非,當真無恥之尤!我門中弟子將生死置之度外,深入魔窟,請回道家至寶,此乃功德無量之舉,區區手法,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爾。自古道魔誓不兩立,你等jiān賊,常誘我道門弟子身墮魔障不可自拔,禍害我三清正統,種種卑劣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那些潛伏在我九州道門之中,心懷叵測的魔宗宵小,難道就會少了?」
這冷臉老道士,一番話說得鏗將有力擲地有聲,反教衛行戈有些駁不回去了。萬象銅台下面的道門群修議論紛紛,許多人露出戒備之色,拿眼四下環視,彷彿要從他們身邊的道門修士中間,找出一兩個魔門奸細來。青荼散人就是個棄道入魔之人,金霞上人的話在其聽來頗不入耳,他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反唇相譏。可七指書生司空悔突然伸手按住了青荼散人的肩膀,示意他莫要開口,先救挖心姥姥和抱星子要緊,這老道士自有衛行戈去對付。
青荼散人狠狠的瞪了金霞上人一眼,夾起挖心姥姥和抱星子,頭也不回的飛去了萬丈黑雲中。金霞上人也不出手阻攔,他見衛行戈一時語塞,便得理不饒人的繼而喝道:「既然你說要清理門戶,那貧道便來清理門戶。藏頭露尾的魔宗小賊,還以為躲得過貧道法眼?」
這一句話說出口,就好似平地裡打了一聲驚雷,銅台下面的議論之聲更響了。一眾道門修士盡皆嘩然,莫非金霞上人還真能在真武殿前揪出暗伏在人群中的魔門奸細?衛行戈眼珠一轉,不知道金霞上人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這位城府深沉的老牛鼻子,斷不會無緣無故的危言聳聽,在這緊要當口兒上亂了自家人心。
故而衛行戈還是沒接話,想要看金霞上人如何自圓其說。
就見老道士猛一轉頭,目現寒光,語氣森然的叱道:「連斬我朝陽峰長老院七位真人,還蠱惑了我雲台峰金犀師兄,你這羅霄劍門的逆徒算是很有些本事!姓俞的小子,你還打算匿影藏形到幾時?」
順著金霞上人的視線,這朝陽峰八景上天宮真武殿前的數千道門修士,一時間齊刷刷扭頭望向俞和,人人目光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