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寥寥,酒肆喧喧,前夜宿醉難醒,怎知星斗遷易?巍巍羅霄雲未改,萬里青竹依舊在五指峰上一甕酒,三清殿前古銅印,只問遊子何時歸。」
金犀上人望著俞和,問道:「你可省得?」
俞和沉吟了片刻,他還是不答,反問道:「此偈乃宗華師伯親口所言?」
老道士把手一攤,說道:「老頭子不打誑語。此為揚州供奉閣的劉濟元劉兄所傳,確非是我從宗華哪裡親耳聽來的。」
金犀上人如此說,反倒讓人愈發覺得可信。俞和把目光垂低,所有所思的看著桌上的茶盞。
他哪裡聽不懂這段偈語中的意思?「鴻雁寥寥,酒肆喧喧」這兩句話,分明就是在告訴俞和,宗華真人其實知道他離開羅霄之後遠走西北大漠,而且還知道俞和藏身在凡俗酒肆之中,日日借酒解愁。「前夜宿醉難醒,怎知星斗遷易?巍巍羅霄雲未改,萬里青竹依舊在」這話裡暗責俞和沉溺於紅塵俗世之中,渾渾噩噩的度ri,並不知羅霄劍門中又有變故,而在宗華真人心裡,他對俞和的期望始終未改。最後的「五指峰上一甕酒,三清殿前古銅印,只問遊子何時歸」這三句可就說得十分明白了,只要俞和重回羅霄,他依然能過上逍遙自在的日子,而且宗門大印也等著俞和回來執掌。
正是因為悟出了這段話裡的意思,一時間俞和有些亂了心中方寸。
他身在羅霄的最後一段時光中,的確在方家怡和夏侯滄的有意編排之下,宗華真人令俞和蒙受了許多不平和委屈。但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在俞和的心中,宗華真人始終是為他指引渺渺道途的人,亦師亦友。對俞和來說,宗華真人與張真人、雲峰真人一樣,都在他的心路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都是讓他難以忘卻的重要存在。
幾十年光陰過去,那些挫折與忿怒漸漸沉澱。雖然俞和還是躲著羅霄劍門的人,更不願回江南揚州一遊,但其實他已經釋懷大半,也看透了溫柔鄉是英雄塚的道理。自古多有聖明君王因紅顏禍水而傾覆江山,宗華真人本就是個性情中人,一時se令智昏,為難俞和,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倘若換作是寧青凌來俞和耳邊搬弄是非,俞和照樣也會不聞究竟,一怒拔劍。
再而言之,宗華真人畢竟親引俞和拜入羅霄劍門,賜下碌碌眾生夢寐以求的長生仙緣,還言傳身教的點撥導引,與這份彌天恩情相比,區區身心磨難又算得了什麼?若俞和真因此對宗華真人懷恨在心,且久久難忘,那如此狹隘心境,斷不可能修至今時今日的成就。
一道偈語,撥得俞和心潮起伏,往昔種種盡上心頭,千般思緒亂如麻,一時間理也理不清。
金犀上人察言觀色,窺見俞和神情有異,便知俞和心中必定是深受觸動。他趁熱打鐵的說道:「我聽了劉兄轉述此話,亦覺得宗華老弟對你小子格外看重,你若負他,必定抱憾。作個飄萍般無依無靠的散修有什麼好,為何不重返羅霄?等有朝一ri,你得執掌宗門大器,一躍成為九州道門中的風雲人物,不僅留名千古,而且天降功德,大道可期。」
俞和低頭不答,旁邊的寧青凌秀眉微顰,妙目緊望著俞和,也不好開口說話。
金犀上人又道:「老道我也依稀聽說了你在羅霄裡面的那段境遇,年輕人就是脾氣太沖,一點兒城府也沒有,一點兒虧也吃不得。紅粉嬌娘的確是宗華老弟的一個軟肋,但天下英雄誰沒有個罩門?須知青山常在,紅顏易老,那一個道行低微的小女娃娃,能把宗華老弟的心兒迷惑多久?你昔年若能隱忍一時,待得宗華那股子迷勁兒過去,自然會水落石出。這世間之事,孰是孰非自有定數,哪裡是區區人言可亂?你若有些城府心機,等那小女娃娃妖風穢語不攻自破,宗華老弟定會更加看重於你!」
「我且再說於你聽,你小子離開揚州之後不滿三年,宗華老弟就醒悟了過來,他將那條專門挑撥是非的狐狸精發配至南海海外,下令永不召其回羅霄山門。這禍水一去,羅霄劍門立時大展拳腳,先平了龍虎山之亂,後將丹崖派收作別院,成為揚州道門的鼎盛大派。又過了一年,鑒鋒真人安心歸隱,閉關參修天道,羅霄劍門就由宗華老弟繼掌真清太玄寶印。你若能回心轉意,幾十年後這方掌教大印還逃得出你俞小鬼的手掌心?」
金犀上人老謀深算,識人之深遠超俞和,他這一番話說得著實撼動人心。揚州乃是生養俞和的故土家園,說不想回去,那都是堵著一口氣。而羅霄劍門的掌教之位更是非同小可,再加上俞和也知道宗華真人對自己的期許,金犀上人說的這話,未必就不能成真。
當下這若是換了個人,只怕立馬就拍案而起,御劍南歸了。可俞和的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他臉上忽喜忽憂,終還是不為金犀上人的言語所動,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老道士見俞和無動於衷,他把眉頭一皺,佯怒道:「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你怎的跟女兒家一般瞻前顧後舉棋不定?莫非是我老道錯看了你?」
被金犀上人劈面一叱,俞和忙把頭抬了起來,他正色說道:「多謝師叔傳言開導,小子主意已定。」
「甚好!這才像個樣子!」金犀上人露出了一片喜色。
俞和吐了口長氣,似乎渾身輕鬆了幾分,他歪嘴笑道:「我決定還是不回羅霄。」
寧青凌一聽自家師兄此言,她心中大石落地,不由得暗自欣喜,但臉上卻還強撐著不動聲色。可金犀上人卻沒想到,他等來的竟會是俞和的斷然拒絕。老道士臉色鐵青,寒聲喝問道:「不回羅霄?你此話怎講?」
「我若推說是閒雲野鶴慣了,師叔定然不信。」俞和伸手一抹,那空空的茶盞裡便又續滿了滾水,他淺嘬了一口,淡淡的說道,「小子離開羅霄,倒並非全是因為方師妹那事,金犀師叔畢竟是個局外人,道聽途說,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俞和決定不回羅霄,自有我的道理在。」
「你講來我聽!」金犀上人怒氣沖沖的瞪著俞和。
可俞和一擺手,笑了笑道:「往事如煙,不提也罷。既然緣盡,何必勉強?」
「你個渾小子,在這兒存心戲弄老道不成?」金犀上人當真是有了幾分怒氣。他費盡口舌的講了一大通,滿以為言語間份量沉重,足以打動俞和,可沒想到俞和根本不為所動。這就好像是他將頗為自得的一招劍法揮出,卻砍在空處全不著力,教人煞是難受。
俞和看老道士臉色不對,趕忙陪笑道:「師叔息怒,實非是小子有意隱瞞,蓋因其中紛繁錯雜,牽扯甚多,而且頗有涉及羅霄秘辛,故此不便明言。師叔今日勸誡教誨,這份好意俞和自是深領了。」
說罷俞和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對著金犀上人一揖到地。金犀上人眼神複雜的看著俞和,知道自己受過了這一拜,就再不好多說下去了。老道士歎了口氣,伸手敲打著太師椅扶手,搖頭道:「罷了罷了,人各有志,隨你去。這本是他羅霄劍門的家事,我老道卻在這裡攪得無名火起,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多謝師叔成全。」俞和朝寧青凌使了個顏色,小寧師妹心領神會,取出一大壇五龍溝玄真觀自釀的美酒,捧到了金犀上人面前。
金犀上人也不推辭,他隨手拍開壇口封泥,嗅了嗅酒香,取了兩支青瓷大海碗出來,對俞和道:「美酒當與人對飲,你既然來了,還惹得老道我心中憋悶,若不多喝幾碗賠罪,我定不會放你出門。」
俞和笑道:「莫敢不從。」
說罷兩人端碗盛酒,一如幾十年前那般,也不說話,就只你一碗我一碗的豪邁痛飲。三下五除二之間,這一壇十斤美酒,就被喝的涓滴不剩。
金犀上人把空碗一扔,舉袖抹去唇邊的酒漬,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著實很久沒有如何暢飲美酒了。」
俞和也把酒碗放下,拱手道:「師叔若是喝酒無伴,只消信符一道,小子自會趕來華山拜見,定不教師叔你失望就是。」
金犀上人搖了搖頭道:「這五嶽仙宗立道大典之後,老道士還能不能在華山逍遙,實未可知。說不定不待你來尋我,我就先去找你討酒喝了。」
「聽師叔此言,莫非五嶽仙宗立道之後,師叔卻不留在雲台峰?」
老道士嘿嘿一笑道:「莫看我在這小小的華山北峰上說一不二,逍遙自在。等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北嶽恆山、中岳嵩山合作五嶽仙宗,天知道新任的掌教大尊還容不容得下我這個不識時務、不守禮數、貪酒壞事的糟老頭子。」
說到此處,金犀上人忽然眼珠一轉,轉朝俞和問道,「人家散修都深諳趨吉避禍之道,路見血光遠遁千里,生怕惹到半點因果加身。今時今日的華山可是一場天大的劫數當頭,但為何你們倆不遠遠避開,怎的還自撞進來,究竟所謂何事?」
就在金犀上人開口發此問話之時,俞和突然眉心一跳,他猛窺見老道士眼中掠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奇光,似乎對方正在暗中引動神念,要去偷偷查探什麼。這般情形,可就不像是真正故友重逢酒後閒聊,那種全無防備暢所欲言的模樣了。
俞和有些詫異,便也暗暗將神念探出身外。他這一探之下,才發現對面的金犀上人不僅是雙目炯炯的望著自己,就連其神識也罩定了周圍十丈。俞和與寧青凌此時的一舉一動,甚至他倆的任何一絲細微的神情變化,都盡數逃不出金犀上人的法眼。
這老道士到底安的是什麼心?為何如此謹慎戒備?俞和心中一翻,這才恍然醒悟過來,原來方纔的一番交談飲酒之中,自己倒是無心,可人家卻是在處處留意。正當俞和心思電轉,揣摩著金犀上人的真正用意時,從真武殿外突然沖了一人進來。
「稟告師祖!在西南損位生門處,有一群來歷不明的修士入陣,直朝北峰來了,請師祖定奪!」急急闖進大殿來的這人也是一身褐袍,背負長劍,看起來當是外面鎮守五峰朝元大陣的雲台峰弟子。
金犀上人略帶歉意的看了一眼俞和。他頗不耐煩的沖那位雲台峰弟子揮手喝道:「我這有貴客在座,你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速速叫你家師尊過去,查清來人身份。若是觀禮的同道,就指給他一條去朝陽峰的路,若是魔門宵小,便提人頭回來覆命!」
那雲台峰弟子俯身一拜,撒腿就走。而金犀上人方才看俞和的那一眼,再加上老道士與門下弟子的一問一答,卻讓俞和剎那間明白了這老頭子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真實意圖。
俞和笑了笑,拱手朝金犀上人道:「師叔,你我雖然年紀輩分相差懸殊,但畢竟昔時也算是酒中知己,幾番酩酊之後還曾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師叔的磊落灑脫曾令俞和好生神往。可今日久別重逢,你怎的卻與我兜起這般大的圈子來,有何話不可直言?就算當下華山遭逢魔劫,如此做派,實不像你當年的風格!」
金犀上人聞言一愣,突然被俞和這一句話頂得不知該如何接口。
俞和又道:「師叔先探我是否有意重回羅霄,再問我以散修之身為何來華山撞劫。我猜師叔真正想問的,是俞和如今到底是道是魔,此來華山是友是敵!」
對面的金犀上人臉色微變。只見老道士把背脊一挺,俞和就發覺籠罩著真武大殿的神念盡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浩然弘大的劍意。
「你小子這個性子,倒是始終未變,卻是老道我越上年紀就越怕死了。」金犀上人目現寒芒,盯著俞和道,「太華洞天中這般形勢,老道不得不謹慎小心。你小子銷聲匿跡幾十年,恰在這個關頭冒出來,怎叫人不起疑?既然你看透了老道的心思,老道我也不矯情。說,你來這裡,是找我拼酒,還是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