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袍修士肉掌上的力道,委實大得不可思議。他這一記耳光掄實了,竟把yin屍老妖那千錘百煉的頸骨給硬生生扇得錯開了骨節,一張青皮臉孔幾乎擰到肩膀後面去了,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但成就了碧落金身的千年老屍,倒不在乎這點皮肉傷創。它在泥水中掙扎了半晌,好不狼狽的扳正了腦袋,這才顫巍巍的爬了起來。再看它的左半邊臉孔,渾似個被五指鐵扒犁撓過的爛桃兒,皮肉綻開、筋骨碎裂,樣子慘不忍睹。
這老妖歪著一張嘴巴,口中兀自哇哇怪叫。它右半邊臉上是凶神惡煞的表情,可左半邊臉卻只在滑稽的上下抽動。尤其是那只左眼,被爛肉擠成了一條細縫,老妖有心想要對人怒目而視,可卻怎麼也睜不開左眼皮,只有半條稀稀拉拉的眉毛,在不停的扭來扭去。
寧青凌見它這般模樣既可憎又可憐,忍不住舉袖掩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yin屍老妖更是惱羞成怒。它真想揮爪而起,衝過去大打出手,報此一掌之辱。但修行數千年的老屍妖可不是血氣方剛的莽漢,它挨了重重一耳光,金身受創,心裡清清楚楚的知道這個藍袍道人絕非善類,自己若貿然進招,實乃吉凶難料。於是它咬牙壓下胸中邪火,伸手掩住左臉,外強中乾喊道:「來者何人?」
「貧道身居青城西麓五龍溝玄真觀,法號玄真子。想來尊駕久與蛆蟲螻蟻為伍,定不識得我這籍籍無名之輩。」俞和口中說話,腳底下卻是用力一捻。那陷入泥土中的嬰鬼座台,猶如活物一般的發出了嘰嘰怪叫聲,絲絲縷縷的黑煙湧起,霎時間被呼嘯盤旋的無形劍罡攪散。
這結成嬰鬼座台的一千三百六十九頭九yin鬼胎,可是yin屍老妖幾百年心血所繫,只消再湊上九子連環yin胎,送入地底yin竅中祭煉十二年,便能成就屍道重寶九yin九子白骨蓮台。但這時被俞和以先天五方五行真氣一踩,其中登時有上百頭鬼嬰飛散,捲入劍氣罡風中形神俱滅。
老屍妖看得心如刀割,渾身突突直顫。
「青城山統共有道觀寺廟七十七座,從沒有一座建在西麓五龍溝附近,更沒有哪座名叫玄真觀。你以為你真是從石頭裡面蹦出來的?」yin屍老妖一邊咬牙切齒的講話,一邊暗運屍氣貫注指爪。只要對面這藍袍道人稍一疏忽,它立時就會突出殺招,將這可惡之人當場格斃。
「本觀建成不滿三十年,你不知道有何稀奇?」俞和拍了拍手掌,斜眼瞥著yin屍老妖道,「巍巍千里青城山,你當是個七尺小土坑?不過蛆蟲螻蟻之輩皆以污泥糞土為食,喜藏於不見天日之處,原是不懂山河乾坤之大的。」
「小子牙尖嘴利!」yin屍老妖被俞和的惡言惡語氣得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升天。
它可是身負五千年道行,將屍道金身法修入小成之境的蓋世大妖,堪比玄珠高道的不死強者,可如今卻被俞和講成了一條蝸居地穴的腐屍爛骨,這讓老屍妖如何還能忍耐得住?
就見有道道精純的屍氣,從yin屍老妖的口鼻中噴出,在它頭頂三尺結成一團翻翻滾滾的yin雷鬼雲。週遭腥風大作,逼得寧青凌與四位青城弟子趕忙抽身退避。再看這yin屍老妖屈膝一彈,人已在原地憑空消失,唯見一道煞風裹著十根鋒銳無匹的白骨指甲,好似十柄穿空飛刀,直朝俞和的胸腹間插下。
俞和與yin屍老妖之間相隔不過丈許來遠,但他將兩手施施然背在身後,等那白骨指甲刺到身前五尺,才對著yin屍老妖揚眉一瞪,口中斷喝道:「妖孽作死!」
兩人目光相接,那yin屍老妖的殺招立時戛然而止。它忽然舉起雙臂抱住頭顱,整個身子半蹲了下去,彷彿是方才衝勢太猛,卻沒想到迎面遇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結果自撞得頭昏眼花。
四位青城弟子看得目瞪口呆,雖然他們深知這位「玄真師兄」劍術道行深不可測,但只一瞪眼就讓千年老屍止步抱頭,這情形委實是匪夷所思。四人本以為是俞和提前布好了禁法,這才將那yin屍老妖擋在半道兒上,可再細細一看,卻見老妖的雙腳在地上犁出了兩條深溝,顯然是它自己強行收招,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寧青凌望著俞和的背影,目中閃過一絲難明的神色,幽然輕歎。
旁人看不穿其中玄虛,唯有身在局中的yin屍老妖,才深知那一眼中的凶險詭異。
方才它的確是在盛怒之下出手,但這千年老妖將手爪探出之後,依舊是暗留了三分餘力,等它再看到俞和那一副好整以暇、背手而立的從容樣子,老屍妖心底一虛,又收回了二分力道自保,恰在這時,俞和的目光就射了過來。
俞和那一眼瞪出,雙瞳中驟然閃現出億萬寒芒生生滅滅。恰在yin屍老妖心中驚疑不定,暗收力道之時,這森然目光猶如一口無形利劍,筆直的刺進了老妖的神魂坤宮。
剎那之間,yin屍老妖的識海中打過一道電閃,緊接著便幻化出了無邊無際的屍山血海,在遮蔽日月的陰魂怨氣中,有個藍袍劍客手挽滴血長劍而立,其腳下頭顱滾滾。細看那些五官猙獰扭曲的頭顱,一顆顆分明都是yin屍老妖自己生前的模樣!
饒是yin屍老妖本身就是一具死物,可它依舊是被如此血塗地獄之相駭得心膽欲裂。
於是這老妖立時收住了勢子,不敢在踏前半步。它下意識覺得自己脖頸間有一圈兒冷氣纏繞,便趕忙舉手抱頭,小心翼翼的轉了轉腦袋,這才確定自己首級未落。
「這廝是道是魔?什麼來頭?他殺過多少人?怎的會有如此目光?」yin屍老妖生平第二次感受到了對死亡的畏懼。它本以為轉修屍道之後,自己絕不可能再有如此感受,可今日卻又體會到了那種如鐵索縛骨一般的恐懼,甚至比數千年前他兵解不成之時,更加真切深刻。
在擁有如此目光的人面前,yin屍老妖覺得自己真如個懵懂道童一般的純潔。
屍山血海之相一閃即逝,老屍妖的滿腔邪火已然消散得乾乾淨淨,只餘下一股亂竄的屍氣,激得週身酸麻。它運足了目力,凝神再看面前五尺之外的這個藍袍玄真子。
望此人一身氣機,丹華盛而未盈,定然還不到還丹九轉大圓滿之境,可這澎湃如汪洋怒濤一般的破體真罡,卻比昔年自己內丹大圓滿之時更加雄渾。層層疊疊的無形劍氣掃在它的碧落金身上,竟然發出嘶嘶金鐵摩擦之聲。再觀其劍意更是驚人,這般手中無劍,卻化天地萬物為劍的異相,似乎已然是摸到了萬劍歸宗之境門檻。
青城山何時出了這麼一個了不得的人物?他身上的道袍雖然同青城派的法服有些相似,但腰間不懸玉符,只怕非是青城山門中人,可若非門下弟子,青城山怎會容得如何厲害人物住在西麓五龍溝?
尤其方纔那一眼,幻顯出屍山血海的詭相,這多半不是正道法術。此人究竟是道門劍仙,還是魔宗人屠?
yin屍老妖自以為道魔合一,但它畢竟出身青城仙宗,潛移默化的也沾染了青城山守舊自封的毛病。它哪裡知道俞和入道十幾年來機緣迭起,憑著六角經台的無上玄妙,此時一身劍道非正非邪,博采眾家之長。
猶記得昔年羅霄劍門太淵真人化劍入神,雙目開闔之間,便在撫仙湖上震懾西南群修。這般劍道神通,如今的俞和早可信手拈來,再融入學自羅修上人的內煞戾氣,奪人心神怯人膽氣,真是易如反掌。
可憐這頭yin屍老妖,在暗無天日的地底yin竅中苦修數千年,今天偶爾出門打獵,卻忘了先翻翻黃歷。千錯萬錯,它實不該口口聲聲說要擒下寧青凌,去煉什麼九子連環yin胎。此言一出,等於是給自己結結實實的貼上了一道催命符。
俞和看這yin屍老妖眼珠子亂轉,他冷冷一笑,兩手垂在身側,在袖中掐了個劍訣。
yin屍老妖一見俞和雙肩微晃,袖角顫抖,登時如驚弓之鳥般的連退數步。這老妖是死過一次的人,更加惜命如金,它抬手虛握,那嬰鬼座台轟然炸裂,化作千道怨煞黑煙騰起,將俞和團團罩住。
趁此機會,老屍妖抬腳一跺,就想要借土遁逃之夭夭。
可它的兩腿剛沉下半尺,驟覺惡風撲面而來,「啪」的一聲脆響,又一記耳光重重的抽在它的右臉頰上。這千年老屍只覺得天旋地轉,神魂出竅,身子打了數個轉兒,再次撲倒在泥水中。
它掙扎著撐起上半身,勉強將雙眼撐開一條縫隙,卻見到一雙藍布軟靴,步步踏空而來。
心知大勢不妙,老屍妖厲吼一聲,手腳同時發力,從地上彈了起來。它身在半空,模模糊糊的望定藍袍人影的所在,大口咧開,將一道本命屍氣噴了出去。
耳聽見「轟隆」一聲,地動山搖。泥漿碎石揚起來十幾丈高,小村子裡的草屋塌了近半。老屍妖運足十二成功力,轉身飛縱而起。
但它才離地數尺,就覺得腳踝一緊,似被鐵箍扣住,緊接著一股無可抵禦的龐然大力襲來,將它的身子狠狠的掄在了地上。
yin屍老妖有心運勁抵擋,可不知怎麼的,它一身五千年道行的屍氣竟消失得乾乾淨淨。顏面胸口砸進泥土裡,就算是碧落金身堅逾金鋼,少了屍氣護持,此時也覺得骨骼yu碎。
俞和手掌未松,他一抖腕子,又把千年老屍給提了起來,反臂一揮,就像摔口袋般,把這老屍妖又甩了出去。
眼見這一下的力道更大,地上被硬生生的砸出了個丈許土坑。若有不知情的人從旁經過,那真會以為是剛剛從地裡刨出了一具陳年殭屍。
須知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千年老屍化妖,號稱能與玄珠高道爭鋒的蓋世凶魔,玄真師兄連劍都沒亮,單單赤手空拳,就把它揍得面目全非?四位青城弟子瞠目結舌的看著一動不動的yin屍老妖,人人心裡都在暗暗慶幸。還好在玄真師兄與青凌師姐初入青城山時,自己等人並未為難他們,還幫過他倆搬石修屋,至今三十多年相處,彼此交情甚篤。如若是早年間不開眼,得罪了如此一尊煞星,誰人的身子受得住這般摔打?
莫看玄真師兄平日裡嘻嘻哈哈,這一旦動怒,真比上古凶獸還要可怖。
yin屍老妖半埋在泥水土坑裡面,它此時真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淒然,欲哭無淚:「這是哪兒冒出來的祖宗?被他扣住腳踝,居然連熬煉數千年的一口屍氣都散盡了,難道是天降劫數,今天迎頭撞到了命中剋星?」
俞和站在土坑邊上拍了拍手,他將大袖一甩,放出一道五色奇光罩定yin屍老妖的身形。就看這頭千年老屍越縮越小,眨眼間變作不足半寸來長,被封入了一個龍眼大小的五彩琉璃珠裡。這老屍妖在琉璃珠中央如僧人入定一般的盤膝結跏而坐,一縷五色煉魔真火盤繞週身,令它不敢動彈分毫,那張稀爛的臉孔上,神情說不出的古怪。
「此屍妖與青城仙宗大有淵源,貧道自不好越俎代庖。大齊你且收好此珠,呈請丹清子掌門真人妥善發落。」俞和一彈指,那顆五彩琉璃珠就落入了董大齊的懷中。
「多謝玄真師兄!」四位青城仙宗真傳弟子趕忙作揖拜謝。
俞和轉身走到小寧師妹旁邊,陪著笑臉道:「師妹,今日我要與大齊、大禾他們煮酒暢飲,還求師妹妙手烹飪,賜下幾味好菜!」
寧青凌橫了俞和一眼,撅嘴佯嗔道:「尚算你來得及時,否則便只有蠶豆就白水!」
俞和自然知道寧青凌的小性子,於是他只伸手摸了摸鼻子,訕訕一笑並不分辯。
「玄真師兄要邀我等飲酒?」董大齊上前問道,「可有急事?能否且請師兄稍待,我四人先行回山覆命,最多半個時辰之後,必定趕赴五龍溝拜見師兄。」
俞和笑了笑道:「倒也沒什麼急事。你們先去吧,我與師妹回去準備好酒好菜相候。」
「多謝師兄,我等去去就來,回見!」董大齊拱手一禮,帶著其餘三人架起遁光,返回青城仙宗圓明洞天覆命。
俞和那點心思,寧青凌是一看便知。等青城四人走遠了,她才輕聲問道:「你今日怎的來了興致,要請他們幾個喝酒?」
「聽聞那五嶽仙宗立道大典ri近,我像找大齊他們問問其中究竟。」
寧青凌秀眉微顰,眼中浮起幾許憂色:「五嶽仙宗立道大典?就是西嶽華山一支惹起的那件事兒?」
「正是。因果既起,說不得要去湊個熱鬧。」俞和點了點頭。他從袖裡抽出一把工筆描花的油紙傘,兩人也不施展神通,就這麼身披綿綿細雨,沿著山林間的小路翩然歸去。
煙雨連山,曲徑通幽,神仙眷侶執傘而行,恍如一幅美輪美奐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