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倫哪裡知道這把丹丸中有一顆是被俞和動過手腳的?
他將丹藥「咕咚」一聲仰脖嚥下,鼓動真元一催,這四五顆靈丹登時化作一道洶湧的靈氣洪流,直落入了關元內鼎中。
肚腹中的藥力沛不可當,程倫兩耳嗡嗡作響,被逼出了一身散出奇異藥香的淋漓大汗。只見他雙目泛紅,額前青筋浮凸,狠狠的咬緊了牙關,閉一口氣強行搬運真元,一條火線自臍下三寸竄起,逆沖十二重樓,浩浩蕩蕩的灌入了額前的金鑲玉令牌之中。
在飛天夜叉七殺和阿修羅破軍的前額,各浮現出了一個赤金色的梵文,兩具伏魔法屍發出震天介的狂嚎聲,身形猛地又拔高了二尺有餘。凶厲的氣勢與濃重的屍氣,竟逼著俞和也不得不退開了數步。
那頭生一對鹿犄角的蠻夷半神高手虛影,就這麼不言不動的抱臂漂浮在水井上空。他看對手臨陣服藥增進功力,卻並未趁機發難,而是饒有興趣的盯著程倫,似乎在仔細品評著程倫服下靈丹之後,一身功力究竟能夠進益到何種程度。
「想窺探我九州丹道大術的無上神妙?你們這些愚昧的蠻子,拿命來受教吧!」此時程倫體內的磅礡藥力,宛如一群暴怒的野牛,在週身經絡中橫衝直撞。他面皮抽搐不休,生硬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扭曲猙獰的冷笑。
只見程倫哆哆嗦嗦的提起雙手,在胸前十指交扣結成法決,抬腳猛力一跺地面,嘶聲喝斥道:「破軍七殺!速速給我撕碎了這蠻子!」
兩具伏魔法屍得了殺敵的法旨,登時好似一對出柙的虎兕。耳聽見「轟隆」一聲爆響,在它們腳底下各炸起一團沙塵,法屍直挺挺的沖天而起,八隻碩大的拳頭裹著黑煙與烈焰,對準了空中的半神虛影搗去。
可那蠻夷絕頂高手雖只是一道元神投影過來,但見破軍七殺撲到近前,依舊是不慌不忙。就看此人不沾半分煙火氣的悠然提起手掌,翻腕握指,對著凶威滔天的伏魔法屍一拳打出。
這位在蠻夷之地號稱「半神」的絕頂高手,只此一動勢之間,果然是有驚天動地之威。
莫看他這一拳打得雲淡風輕,可俞和只覺得週遭虛空中的天地元氣在一剎那間盡數被這拳頭所引動,滾滾元氣化作烈烈罡風,隨著這人把拳頭揮出去的勢子,擰成一道呼嘯的風柱,帶著絲絲青藍色的電芒,蠻橫的撞向破空而來的伏魔法屍。
半空中炸響了一聲悶雷,四散的暴風捲起億萬沙粒,掃得俞和面頰生疼,他順勢一翻身,撲在沙地上不動彈。
破軍七殺遭風柱迎面一撞,翻翻滾滾的倒飛出去數丈之遠,身子轟然砸入沙土之中。
不過這兩具法屍皮囊是取上古異獸的遺蛻骨肉為材,再經屍道奇人沐衣叟以道魔兩宗秘法祭煉近千年而成。其屍身號稱「萬法不侵」,雖非當真能夠不死不滅,但委實是堅韌得匪夷所思。方纔如此巨力相撞,就算是用百鍛精鋼鑄成個人,也要被擠成鐵餅,可兩具伏魔法屍看起來毫髮無傷,背脊一挺,便又站了起來。
俞和暗暗乍舌,游出神念望其氣相。果然與那蠻夷絕頂高手鬥過一拳之後,這兩具法屍雖然皮肉不傷,但身上的屍煞戾氣,已然跌落了六成有餘。
再看那蠻夷高手的元神投影,在巨力激盪之下,似乎也受了不小的折損。
此時那道元神投影光華黯淡,顯出的人形已經再不復之前的生動鮮明,變得朦朦朧朧,有些發虛,彷彿這時吐一口大氣過去,就能把它給吹散了似的。再看他腳下那眼發出光芒的古怪水井已被震垮了大半,白磚石井台四分五裂,而檯子上面豎起的圖騰柱也被狂風絞成數截,破碎的紅色木塊和彩色羽毛七零八落,散了一地。那尊八尺人形巨怪張開雙臂,龐大的身形就好似一堵牆般,橫擋在水井的前面。
程倫灰頭土臉的跌坐在沙坑中,臉色忽青忽紅的連變了數次,他忽然手按胸口猛烈的咳嗽起來,咳過數聲之後,張口吐出了一團紅黑色的淤血,這才終於氣息漸緩。俞和爬起身,伸手想去攙扶程倫,可程倫一揮胳膊,攔住了俞和,只見他舉袖拭去了嘴角邊的血跡,但自鼻孔中又垂下了兩行血涕,止也止不住。
方才兩邊硬碰硬的對過一拳,一雙伏魔法屍承受了那胡夷絕頂高手打出的九成勁力,而餘下的一成,便隔空傳到了操持法屍的程倫身上。伏魔法屍的身骨強橫無匹,但程倫卻是一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再加上他的道行修為也算不得如何深厚,故而這反震過來的一成力道,已震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甚幸程倫剛剛才服過一把靈丹,在諸般藥力運行之下,保得肉身臟腑不壞,內五行命息不絕,這才不至於性命堪憂。
程倫倔強的用雙手撐地,顫巍巍站了起來,他扭頭對俞和低聲道:「蠻夷法術外強中乾,那元神投影已是不堪一擊。等我號令七殺破軍再行出手,無論你用什麼法子,豁出命去也要給道爺我把那口破井砸了!」
俞和愣愣的點了點頭,心中暗想:「看來這程倫也並非是徹頭徹尾的有勇無謀,倒還窺破了其中關竅。那口水井的確有些古怪,說不定這蠻夷高手就須靠這井才能將神念與力量投射過來,若猜得不錯,毀去水井或可求得一勝。」
程倫看俞和抄起那柄幾乎快要裂開的三尺鐵劍,一邊瞪眼呲牙,一邊對著井口胡亂比劃,他心中重重的歎了口氣。另外那位姓葛的供奉閣執事去追抱星子,但卻是一去不復返,如今只剩下俞和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但看方才俞和與人形巨怪爭鬥時的笨拙模樣,真不知道讓俞和出手,結果會是幫忙還是幫倒忙。
程倫暗自腹誹:「如此一個不靠譜的傢伙,究竟憑什麼惹得動衛老魔親自出手?」
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程倫將右手提在胸前掐指作決,左手悄然攏在袖中,指間已然扣住了一大疊靈符紙和三道保命大金符。
肚腹中的藥力尚存大半,程倫猛力一催,又是一道真元灌入額前的金鑲玉令牌中。
只要屍身不滅且操持者猶有餘力,那伏魔法屍就能不知疲倦的與人廝鬥。金鑲玉令牌奇光再現,七殺破軍同時發聲大吼,身形一閃,便又生龍活虎的衝到了程倫身邊,它們倆瞪著半空中的虛影,作勢欲撲。
只這一會兒功夫,那蠻夷絕頂高手的虛影重又凝實了幾分。程倫心中發急,忙連吸三口大氣閉入胸中,自關元內鼎中提起陰陽真火,將殘存的藥力盡數化開。他並不打算再作第三次出手之想,務求於此一擊之下盡破胡夷。蓋因程倫的通身經絡臟腑如今已是傷痕纍纍,恐怕受不住三番五次的巨力震盪,再一來這吞下去的四五顆靈丹藥性駁雜,若不盡數煉為真元放出,留存於體內太久,恐怕彼此藥力衝突起來,禍福難知。
正當程倫不遺餘力的將藥力煉化,轉為元氣注入額前金鑲玉令牌時,他突然查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自那龐然藥力之中,突然湧出一股清流,循著五臟六腑中一轉,化為一道滯重的濁氣,浩浩蕩蕩的穿過九曲盤腸,直衝魄門。
這一下子,程倫的週身顫慄,臉色登時發青了。
俞和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咕嚕嚕」的肚腸翻滾之聲,他也不敢轉身去看,只樂得是雙肩連連晃動。
本來那顆碧綠色的丹藥,的的確確是一顆上好的靈丹,凡俗中人服下之後,再輔以陰陽採補雙修之法,真能有伐毛洗髓延年益壽的妙效。洛環玉此行,其實是把一套雙修功法、修煉的藥引子和練功的奼女肉鼎全都給送了過來。若是諸事順遂,那赤胡國國王的兒子吃下丹藥,再按照那錦帕上所錄的「奼女陰鼎訣」與洛環玉一番**之後,兩人都能獲得脫胎換骨般的大裨益,延壽二三十年並非難事。而洛環玉也就能順理成章的離開九州傷心地,成為那赤胡國國王兒子的寵妃,滿足她攀上高枝,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心中宿願。只可惜這場好事中間,卻遭各種各樣的人橫加阻擾,最後赤胡國國王兒子和洛環玉都身死落雁關前,到黃泉地府做鴛鴦去了。
俞和在洛環玉住進順平樓精舍的那天晚上,就曾解開包袱,看見了這顆丹藥。當時他並沒有想到此事最後會演變成一場悲劇結局,還成了這次胡漢國戰的導火線。那時候他只是靈機一動,打算作弄一下赤胡人,於是將這顆修煉「奼女陰鼎訣」的藥引靈丹,給調了包。
在西北朔城這幾年,看多了離奇詭譎紅塵俗事,俞和淳樸良善的性子也潛移默化的有了些轉變。他放回洛環玉包袱裡面的丹藥,也是一顆碧綠色的丹丸,外面的一層藥殼,是培元養氣的靈藥,而其中卻是另有乾坤,如果有人吃下這顆丹藥,等外面的藥殼在肚腹中化盡,藏在中間的一顆花生仁大小的「五穀輪迴丹」便會起效,那將讓服藥的人陷入一種無比尷尬的窘境之中。
話說這顆「五穀輪迴丹」,也是小寧姑娘給俞和專門配製的一味靈丹。寧青凌覺得俞和身在俗世之中,化身為一介凡人,整日吃的是五穀雜糧,喝的是粗劣的水酒,這些凡俗中的飲食之物,偶爾解解口腹之慾也還沒什麼,一旦經年累月的吃下去,其中的濁氣就會漸漸敗壞煉氣士的五行臟腑,腐蝕道基,讓人神智昏聵,元靈散失,顯出天人五衰之相。
故而小寧姑娘就配了這味「五穀輪迴丹」,囑咐俞和每半年服下一丸,藥力行開之後,便會生出清流搜腸刮肚,蕩滌五臟六腑,將其中積攢的濁氣逼出,化作惡臭的渣滓膿漿排出體外。用通俗易通的話來講,這「五穀輪迴丹」就是一味不折不扣的仙家「排毒瀉藥」。
俞和也是心術不正,他拿培元養氣的藥散做殼,把五穀輪迴丹包在中間,估摸著須得服下之後一炷香功夫,才會生出藥效。這個時候多半那赤胡男子正將**之事行到緊要關頭,可驟覺肚腸中濁流直衝魄門,直欲破體而出,忍也忍不住,他便只能硬生生偃旗息鼓,**露體的披衣起來奔向茅廁,那番情形該當是多麼好笑?
結果陰差陽錯之間,這顆丹藥卻被程倫扣下,又在這大敵當前之時吞了下去。程倫運功一催,那藥殼化得更快,五穀輪迴丹的藥力也更為猛烈,濁流山呼海嘯的直墜魄門,程倫可就立時慌了神。
只見此時程倫臉色異常古怪,額前冷汗淋漓,週身輕輕顫抖,雙腿緊緊的併攏,他有心伸手去捂肚子,又覺得甚是尷尬,整個人都僵在了當場。
俞和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收住了臉上的笑意,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裝出詫異的表情,轉頭急切的問道:「程執事可有何不妥?」
回應俞和的,是程倫腹中響亮的咕嚕聲。
「不成了,我不成了!速速撤回落雁口!」程倫咧著嘴,怪叫一聲。
飛天夜叉七殺「嗖」的一聲閃身而來,抱起程倫化作一道黑煙,就朝東南方倉惶飛去,阿修羅破軍腳踩烈火緊緊跟上。俞和只聽見程倫斷斷續續的呼喊聲傳來:「記得去尋葛執事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那八尺人形怪物和蠻夷半神高手都不知道忽然發生了什麼變故,眼看略佔上風的敵人就這麼一溜煙兒的沒了蹤影。人形怪物身上奇光忽明忽暗,一顆扁圓的頭顱滴溜溜轉個不停,似乎在戒備的四下張望。
俞和聳了聳肩,掐劍訣一引,便有一黑一白兩道劍光繞身飛旋。那人形怪物見俞和似乎也要遁走,抬腿就要衝過來阻截,可一片黑籐從沙土中鑽出,擋住了人形怪物的去路。
「承情了,後會有期。」俞和輕輕一笑,朝空中半神高手虛影拱了拱手,以身合劍,縱入漆黑黑的夜空而去。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俞和扛著被桃花瘴氣迷昏的葛執事回到了落雁口。到處一望,卻沒看見程倫的身影。杜半山和司馬雁過來詢問,俞和只說跟赤胡異士鬥了幾場,燒了糧草,毀去了水井,反問程倫人在何處,杜半山和司馬雁卻說根本沒見他回來。
俞和肚子裡發笑,這廝吃了五穀輪迴丹,還用真元催發藥力,只怕是躲在哪處小樹叢裡,已經洩到虛脫了。
坐下吐納調息直到天光大亮,中間程倫曾經回來過一次,看他衣衫凌亂,臉色慘白,下盤虛浮,就知道五穀輪迴丹的藥勁兒還沒過去。果然程倫跟群修打了個招呼,就又急匆匆的轉身出門,再不見了蹤影。
第二日一早,從朔城那邊來了一隊私家兵馬,帶頭的正是司馬世家的家主司馬文馳老先生,他身後跟著一眾司馬家的食客高手,老康掌櫃、六順兒、老吳頭、秦念娘、賀二娘、鄭鐵匠、汪昌平等人一個不差的全在其中,這些武林高手們個個挎刀披甲,一副準備與人廝殺搏鬥的模樣。俞和一眼看去,只有司馬文馳的幾個兒子,全都沒有隨著老父前來。
守關大將周老四一見司馬文馳去而復返,便親自下了城牆,上前招呼。老先生一抱拳,宏聲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胡夷蠻子此番來擾落雁口,也是以我那荒唐兒子惹出的禍事為由。老夫在家中心中自責,寢食難安,於是聚齊了我司馬家的眾位好漢,正要教那胡夷蠻子知道我九州烈士之勇。今日前來,當助周將軍一臂之力,鎮守落雁口雄關!」
「好!」周老四拊掌大笑,「文馳老先生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果然是赤血丹心的一代豪俠,有諸位高人援手,當令那胡夷蠻子壘屍我落雁口城下!」
司馬文馳老先生身後的武林高手們縱聲長笑,一時間壯懷激昂,豪情衝霄。
忽然自城頭眺望台上傳來一聲號角,緊接著有狼煙升起。周老四把眉頭一皺,他不等傳訊兵卒來報,就與司馬文馳老先生並肩上了雄關城頭。
兩人登高放眼往西北一望,在那大漠連天之處,已然是騰起滾滾沙塵,遮天蔽日,數萬赤胡精騎狂催戰馬,正朝落雁口奔襲而來。